Thursday, May 17, 2007

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美]艾恺(采访)/梁漱溟(口述)

《这个世界会好吗》 总序

  作者简介

  梁漱溟先生(1893-1988),原名焕鼎,字寿铭,又字漱冥,后以漱溟行世。生于北京,祖籍广西桂林,顺天中学堂毕业,其后自学。中国现代思想家、教授家、社会活动家、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1917-1924年执教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0-1937年从事乡村建设活动。40年代抗日战争期间,为国事奔走,谋求国内团结。其主要著作包括:《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乡村建设理论》、《中国文化要义》、《人心与人生》等。 艾恺(Guy Salvatore Alitto),1975年获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现任芝加哥大学历史教授。著有《最后的儒家》、《南京十年的乡村建设》、《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思潮》等。 一耽学堂是致力于学习、体认和普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非赢利性的民间公益组织。2000年12月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等首都院校青年学子在京共同参与成立。主要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振奋民族精神,改良社会风气,净化个体心灵,普及基础汉语,推介中文思想。

  编辑推荐

  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心在腔子里。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独,此伍先生之学也。逐物则失心,遗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
  梁漱溟说:人类不是渺小,是悲惨;悲惨在受制于他自己(制与受制是一)。渺小是最错误的见解。几时你超脱了自私,几时你超脱了渺小。不可战胜的是谁?是生命。被战胜的是什么?是物质。生命是心,是心表见在物上的,是心物之争。历史(宇宙史)一直是心对物之争,一次一次无数次,一步一步无数步,征服了物、凭藉物、利用物,表演出来的。深深地进入了解自己,而对自己有办法,才得避免和超出了不智与下等。——这是最深渊的学问,最高明是伟大的能力或本领。然而却不是一味向外逐物的西洋科学家之所知矣。经济生活分散了人心,而组联了人身。政治形成集团对抗,划分此疆彼界。今日世界问题之形成由于西方文化。要避免人类之毁灭只有转向中国文化。中国问题之陷于今日局面正为盲目学西洋之结果。欲把僵局归缓和而达于统一必须矫正划界限与用武力之两点错误,而超脱于世界两大壁垒则为其入手。着急贪术,表见了人类的卑微;歆羡涎流,显露了人类的丑陋;忍耐不下,烦恼苦愁,见出了人类的无用。学问是解决问题的,而且真的学问是解决自己的问题。

  梁漱溟说

  吃饭好好吃,睡觉好好睡,走路好好走,说话好好说,如此之谓“敬”。敬则不苟偷,不放肆。敬则心在腔子里。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由敬而慎,以入于独,此伍先生之学也。逐物则失心,遗物同一失心。只是即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

  出版说明

  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艾恺(Guy S.Alitto)著有《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The Last Confucian—Liang Shuming and the Chinese Dilemma of Modernity)一书。艾氏为印证事实,订正该书未尽正确、周详之处,1980年8月特来华专访梁漱溟先生,长谈十余次。
  谈话中,梁氏论述了儒家、佛家、道家的文化特点及代表人物,涉及诸多政治文化名人(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康有为、章太炎、胡适、冯友兰……),回顾了先生一生重要活动(任教北大、从事乡建运动、创建民主同盟……),内容丰富,因此可作为了解与研究梁漱溟先生思想与活动及近代中国社会生活的重要参考。
  1993年该访谈经整理,摘录其中约4万字收入《梁漱溟全集》第八卷。其后,在梁氏长子梁培宽先生指导下,北京“一耽学堂图书室”根据录音磁带,将其全文整理出来。具体整理过程及其相关情况,请参看本书所附“整理说明”及梁培宽先生所撰“后记”。
  此次出版,即是“一耽学堂图书室”整理的全文版。为帮助读者理解梁漱溟先生的思想,本书特意摘录《梁漱溟全集·思索领悟辑录》(卷八,1993)中的相关论述,置于正文相应部分的开头,以作对照,并将正文里谈及有关人事的评价、作者重要的观点提取出来,置于原文对应的书口,以作强调。同时,在编辑过程里,将整理者添注的说明文字,以楷体字标出;对全书前后不统一的译名,如艾恺教授序里的人名、地名,进行了规范统一;对文中的年代、时间、数字作了一致处理,如公元纪年均写为阿拉伯数字,中国纪年(如“民国十七年”)保留中文数字等。
  本书内容首次全文公开出版,是对《梁漱溟全集》第八卷内容的完整补充。

  艾恺教授序:《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非常荣幸能为这本小书作序。
  我想先说说我与梁漱溟先生两人对谈的因缘。
  我在哈佛读书的时候,对梁先生的生平志业产生兴趣,以他作为博士论文的主题,在台湾与香港收集相关资料,寻访他的故友旧交。碍于当时中美政治局势,我始终无法前往中国,亲见我研究的对象梁先生。
  1973年初,我头一次有机会前往中国。在当时,一个美国人能到中国去,仍是极不寻常的异例。为什么我能成行呢?这是因为在尼克松总统访中后,几个中国代表团在1972年陆续来美,而我充当中文翻译,起了沟通两国的桥梁作用,所以在1973年时,我与内人才有这个难得的机会可以造访中国。当时,我向中方提出的第一个请求,便是希望可以同梁先生见面,但由于正值文革,时机敏感,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拜见到梁先生,只能抱憾返美。
  1979年,在我的梁漱溟研究《最后的儒家》出版成书的同时,中国的政治起了巨大的变化。这波改革开放的潮流也改变了梁先生的生活。原本与夫人蜗居在狭小房间的梁先生,被政协安置到有部长楼之称的22号楼,与文化名流如丁玲等对门而居。有了舒适的房舍,梁先生认为比较适宜见客,便即刻想办法与我联系。
  某日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的来电,电话那头是一位高龄八旬的石老先生。他是梁先生20年代在北大的学生,刚从北京来美,受梁先生所托,捎来口讯,说是梁老已经知道《最后的儒家》出版了,希望可以与我见面。又过了几个月,一天课后,有个中国学生突然来见我。他不久前才从北京来美与父亲团圆。他拿着梁先生的联络地址,告诉我他旧日的邻居梁伯伯,十分希望可以见到我,看到我所出版关于他的著作。
  我即刻将拙著寄给他,不久便获得梁先生友善的回应,约定好隔年一定到北京去拜访他。
  1980年我到北京第一天,马上便去寻找梁先生,他告诉了我他是如何搬到22号楼来。第二天早上,我到梁家正式拜见,梁先生所有的亲人都出现在那里,对于我的来访相当郑重其事。梁先生将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我则送予他哈佛大学的纪念品,以及一幅他父亲的遗作。经过种种波折,在这多年之后,我终于得以与梁先生,仅仅隔着一方小几,相对而坐,开始对谈。之后的两周,我天天一早便到梁家拜访,请教梁先生。我将对话的内容录音整理,后来收进梁先生的全集,现在又单独出版成书。回顾两人对谈因缘,真是感慨万千。
  在我们的对谈中,我透过梁先生理解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特质。这是最值一提的部分。
  在我们密集谈话的两周里,头两三天梁先生多与我说关于佛家的想法,让我很感疑惑,便问:“您不是早在多年前便公开放弃佛家思想了吗?”他说他都放弃也没放弃,谈到拙作的标题《最后的儒家》将他定位为一位儒者,他表示他可以接受。然而有时他也向我表示马列主义的科学很好;当谈到中国传统文化,他亦赞美道教。有次提到他因组织民盟而见到马歇尔,他对马歇尔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那时我相当不解,一个人如何可以既是佛家又是儒家?既认同马列思想又赞许基督教?后来终于想通了,这种可以融合多种相互矛盾的思想,正是典型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特质。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虽有许多辩论,但百家学者并不认为自己特定的一家,比方说现在我们讨论孟子与荀子,认为他们虽然一言性善,一言性恶,但都是儒家,是孔子的信徒,然而在当时,即便是孔子也未必认为自己是儒家。我们今日习以为常的学术分类,其实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论及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为诸子百家分门别派,而发明出来的体系。
  我认为中国文化本就是个融合许多看似不相容的思想于一体,却同时又喜欢分门别类的文化。只需留心便会发现,其实大部分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融合各类的思想于一身。比方程朱陆王,同为新儒家,虽然讲义理心性,歧异很大,但他们的思想中都含有许多佛家的成分。晚清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章太炎,固然在政治立场与今古文经学上分踞两极,但同样都将佛家、西方思想及儒家融入他们个人的学思中。
  这解释了为什么对于受现代学术规范训练的我而言,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儒家,又是马列信徒;但对梁先生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从这点看来,梁先生仍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
  依我浅见,先秦诸子虽然路线不同,但他们都共享一个宇宙观,认为宇宙是一体而有机的,天地间的每个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关连,所以在这样的宇宙观里,没有绝对的矛盾,只有相对的矛盾。这种宇宙观,经历数千年,仍深植在中国知识分子思想的底层,是以各种不同的思想成分,可以共存在一个人的思想里,运行不悖。
  梁先生与我谈话的内容,有一大部分是我向他请教20世纪初的人事。为何我不静静听梁先生抒发他的想法,而要询问他许多过去的交往呢?我是历史研究者,自然会希望多多保存历史资料,而梁先生是我所知最后一个健在且头脑清明的人,曾经亲身经历参与过这几十年中国文化剧变,并且和许多重要知识分子相知相交过。他的回忆是宝贵的,所以我才僭越地主导谈话,希望可以将这些独一无二的经验记录下来。
  像我这样,等到传记完成出书之后,作者才终于见到传主,在中国近代史学界中可能是空前未有的特例。与梁先生谈话之后,我在《最后的儒家》一书最后加上一章,增补修定了原书的一些未竟之处,特别是他在文革期间受苦一节,由于我未能在书成前与他见面,也没有相关记录流通,所以不知悉细节,也无法载入书中,后来与他谈话后才知道实情,补充在这最后一章里。大体来说,我并没有在亲见梁先生之后,修改拙作的结构与内容。与他谈话之后,我发现梁先生表里如一,他的文章诚实地反映出他的观感,未曾因为要顺应时局而掩饰真心,所以我透过文字所见到的梁先生,与我后来实际上对谈的梁先生,是一致的。是以我虽无缘在书成前见到他,但透过他的文章,我仍然深刻地认识到梁先生的真实的性格与想法。
  就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来,我认为就算再过一百年,梁先生仍会在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单单是因为他独特的思想,而是因为他表里如一的人格。与许多20世纪的儒家信徒相比较起来,他更逼近传统的儒者,确实地在生活中实践他的思想,而非仅仅在学院中高谈。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体现对儒家和中国文化的理想,就这点而言,他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2005年9月于芝加哥

  马勇:梁漱溟晚年口述

  新年伊始,友人送来刚出版的《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接读之后,颇多感触。我相信这本书应该会是2006年最有亮点的出版物之一。
  艾恺是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研究梁漱溟的专家。1980年8月,他来华专访梁漱溟先生,长谈十余次。《梁漱溟晚年口述》(下称《口述》)就是根据当年那次系列访谈的录音整理而成的。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我参与编辑《梁漱溟全集》,就读到过艾恺访谈内容的“节选”;《梁漱溟全集》收录了那份“节选”,篇幅约4万字,主要是梁漱溟在思想文化方面的发言,其他的许多内容都被舍弃了。半年前,单位图书馆购置了那次访谈的全部录音,并好意通知笔者可以借听;然而考虑到此次访谈有数十个小时,太费功夫,也就一直拖了下来。不意,仅仅过了半年,就收到由一耽学堂整理出版的本子,心中自然很高兴。
  据出版者介绍,此次整理出的“全本”除个别地方录音模糊听不清楚外,基本上是“据录音逐字逐句”的照录,从而使我们有可能全面了解梁漱溟晚年的真实想法,以及他对自己一生业绩的自我评估。
  艾恺在访问梁漱溟之前就著有关于梁漱溟的专著——《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艾恺在那部书中全凭文献资料来解读梁漱溟的思想与活动。1980年他对梁漱溟的系列访谈,主要是为了验证他在自己著作中的判断是否准确,并拿一些疑问请梁漱溟直接解答。因此,这部《口述》实际上是由艾恺主导的一场答疑会。仔细阅读之后就会明白,专家就是专家,他的有效引导确实使梁漱溟向我们提供了许多人们先前并不了解的故事,也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探究梁漱溟思想变迁的轨迹。
  20世纪上半叶,梁漱溟一度是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和政治领域最为活跃的人物之一;进入20世纪后半叶,特别是经过1950年代与毛泽东的冲突之后,梁漱溟实际上已经退出了思想文化领域,尤其是政治舞台。不过,由于梁漱溟的高寿,他见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情形,从而也使他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反省自己一生的业绩。这里,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评估的差异。
  按照研究者的一般看法,梁漱溟在思想文化领域中的最大贡献,无疑首推其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发表的重要著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以及在国共两党激烈冲突的时刻出版的《中国文化要义》。前者以大无畏的勇气批评新文化运动“向西走”的不对,公开宣称他就是要“向东走”,宣称世界未来有待于中国文化的复兴;后者基于他对中国社会实际的观察与研究,提出中国社会的基本特征是“伦理本位,职业分途”,以此否定阶级斗争理论,张扬自己多年来进行的乡村建设才是中国的惟一出路。甚至直到1950年代中期,梁漱溟这一信念似乎都不曾动摇。
  然而,我们看到,经过几十年的“思想改造”,梁漱溟1980年与艾恺对谈的时候,他对自己思想文本的解读已经不是依据先前的信念,与研究者的观察也大相径庭。他不再坚持“向东走”,不再反对“向西走”,相反,连他自己都有到欧美走走的意思不断流露。在对自己先前著作进行评价时,梁漱溟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自负。尤其耐人寻味的是,他不止一次向艾恺推荐他尚未出版的新著《人心与人生》,以为这部著作才能真正代表他的思想精髓,其意义远大于先前的任何一部著作。但从后来正式出版的文本中,研究者似乎并没有发现梁漱溟所说的那些价值。这部著作用不少的篇幅解读辩证法与唯物论、主动性与能动性、计划性与理智等,其实只是在重复那个时代最通行的哲学。
  至于梁漱溟对自己政治历程和社会活动历史的回顾与评述,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内在紧张。他虽然没有公开宣布放弃他那独特的研究结论,即中国社会结构的“伦理本位,职业分途”,但在实际上,由于历史条件使然,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认同了他先前反对的政治观点,甚至不无自嘲地表示他先前的理想已在中国实现。这里再也看不到毛泽东所“痛骂”的那个梁漱溟,相反,一个温和、中庸的长者形象跃然纸上。
  透过《口述》,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梁漱溟。晚年的梁漱溟确乎达到了“圣人”的境界,或许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已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轻,没有什么重大问题,总是把自己的心情放得平平淡淡。由此反观他对自己政治业绩和社会活动业绩的评估,一个失败者的自嘲成了述说的主基调。
  另外,该书三分之一强的篇幅是梁漱溟点评现代史上与自己有直接交往的重要人物,如毛泽东、周恩来、陈独秀、李大钊,还有胡适、蒋介石、陈诚、吴稚晖、李宗仁、白崇禧、冯玉祥、韩复榘、辜鸿铭、张东荪、张君劢等,还有与他一起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朋友如晏阳初、王鸿一、梁仲华等。这些点评之所以有意思,是他的看法明显是其真实感受,看不到有掩饰和修饰的痕迹。像书中关于张东荪与张君劢的比较与评价,就和我们先前的认知有很大的区别。他说张君劢更多的是一个专事学理的人,并不热衷于现实政治;而张东荪不仅热衷于现实政治,而且“不够忠诚老实,有些取巧,想个人占便宜的这种思想”。梁漱溟并且提供了许多事例,使我们不能不对现代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进行重新评估。
  即便在个人生活方面,梁漱溟的口述也纠正了许多过去的不实说法。最引人注意的是,关于他与前后两个太太之间的感情,过去的说法是,他与第一任太太感情不深,与第二位太太似乎比较般配;而梁漱溟在这次访谈中所说的与上述说法几乎完全相反。这究竟是梁漱溟晚年一时的看法,还是历史事实呢?恐怕还需要研究。
  人无完人,书无完书。《口述》是一本好书,不过由于录音整理者的知识背景或其他方面的原因,书中的问题也还有不少。主要是,一些人名或书刊名给搞错了,像196页的“石兆基”应为“施肇基”,273页的“薛衡”应为杂志名字“《学衡》”,至于“梁启超、梁任公”、“颜渊、颜回”、“王艮、王心斋”等,姓名与字号并用,让不熟悉这些人物的读者觉得是两个人。这些问题,希望出版者在此后加印时尽量予以订正。
  (马勇,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学术文化史,关于梁漱溟研究出版有《梁漱溟文化理论研究》、《梁漱溟评传》、《梁漱溟教育思想研究》等专著)


  《这个世界会好吗》 第一部分

  儒家跟佛家(1)

  艾:您是怎么知道这本书出版的(指艾著《最后的儒家》一书——整理者)?就是说,您的一位老朋友,是这个……
  梁:有一个姓朱的,是吧?
  艾:对,有一位姓朱的,他当过我的学生,他给我打电话,说您知道有这件事情,那是怎么知道的,是国内有这本书呢,还是国外……
  梁:朋友给寄来。
  艾:从美国寄来的?
  梁:是,有一位姓胡的,叫胡石如。
  艾:因为他也是给我写信了,您记得,他是当年20年代北大的学生还是……
  梁:我记不清楚,他对我很熟,我对他不那么熟。
  艾:三个月以前,我在什么报纸看到您的照片,刚刚要搬进来的时候,是香港《大公报》的记者来采访您,还是……
  梁:记者来,他有一个中国新闻社的记者,来三个人看我。
  艾:那我自己不是记者,假如我将来再写什么文章,我是先把稿子寄给您过目……
  梁:好,这样好。
  艾:我还不知道是在哪一种刊物、杂志,还是要看报纸、杂志的主笔的兴趣。
  梁:对。
  艾:我是在研究您生平的时候,旁边好几位当过您的学生,或者在山东邹平的时候工作过,不知道最近有没有与您联络。香港有一位也是姓胡……
  梁:对,胡时三;胡应汉,号时三。
  艾:哦,是。我差不多十年前去香港的时候,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去拜访了他,他也给我很多宝贵的资料。这个还有一位姓王,王少商(音同),是在广州第一中学时候的学生。
  梁:对。
  艾:还有唐君毅先生,牟宗三先生,也是与您有关系的。
  梁:有关系。
  艾:美国还有一位姓张,也是参加当年乡村建设运动的,不过是在定县那边工作,他是在美国一个大学,最近几年我不知道,我没有跟他联络了。台湾有一位周绍贤,他还是非常非常佩服您了,出版了一些文章。最近台湾一家报纸把我的一篇关于您的文章,翻译成中文出版了,因为他们只把几部分翻译成中文,看起来不够有系统,周先生也是写了一篇文章,批评我的文章。
  梁:他们是发表在什么刊物上?
  艾:报纸,是《中国时报》。最近在香港,好像也有两三次,我看到您的消息。
  梁:他们来访问我,同我来谈话。
  艾:最近几十年呢,我知道,您是在政协那边……
  梁:一直都在政协。
  艾:那您还是在写东西,或者……
  梁:前些年嘛写东西,近来就很少写了。前些年嘛,主要就是写一个长的文章,叫《人心与人生》。
  艾:您是好久以前就开始写。
  梁:对,这篇文章相当长,写下来就用了三本,另外有一个短的,讲中国的老子、孔子跟印度的佛教,讲三家的。这个讲三家的,没有《人心与人生》那么长,比较扼要。
  艾:都还没出版吧?
  梁:都没有。在过去,现在好一点,过去政府有一种统治思想,不能够随便发表。
  艾:这是不是因为“四人帮”的……
  梁:不完全是他们的关系。过去很多年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比较好,比较放宽些了。我为了取得领导上的同意,能够让我的著作出版,我把自己一篇不是太长的文章送去给领导,送去给政协。这篇不太长的文章大概有一万多字,一万一二千字,这篇文章是这样一个题目:《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拿这篇文章请他们看,我意思就是说这篇文章可以代表我的思想了,为了领导上看的时候方便,那个大部头的、一共有三本的太费时间,所以我拿这篇文章去请他们看,我的意思是请他们审查的意思。他们在政协,政协的主席是邓小平,邓本人太忙了,送给政协本来是给他看的,但是他太忙了,没有时间看。他交给一个副秘书长看,这个副秘书长看过了,副秘书长对我说,领导交给他看,他看过了,他签注了一点意见,又交回去,领导上还没有发下来。
  艾:仍在等这个……
  梁:是,官场办事效率不高。
  艾:是,我们美国也是这样子。
  梁:所以呀,我是催,把那个东西还给我,看过这个文章的那个副秘书长告诉我,“你不要急,这篇文章也是好多页的,放在哪儿,找不着”。好像文件很多,转来转去,找不着。
  艾:那有没有存底呀?
  梁:当然我有。
  艾:中国现在有没有复印的机器?
  梁:有。
  艾:不太普遍吧?
  梁:不太普遍。
  艾:这个样子比较糟,如果有复印机……
  梁:就好了。
  艾:我起码代表美国的学术界,很渴望有机会看看您最近的著作,希望不久的将来会有机会。我的以前一个同事,伯克莱大学的一位中国人,杜维明,在美国也算是研究孔教的。
  梁:他来看我了。
  艾:他来过了?他来中国以前,他已经跟我讲会看您的。他有没有提到我?因为正好他离开时,就是接待单位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也许北师大会担任我的接待单位,结果没有与我联络,所以我以为没有办法,结果才麻烦您,跟政协联络……
  梁:还是通过政协好,那个杜维明嘛,他来看过我,他来后把他写的东西、著作留给我看,给我留下的是中文的,关于王阳明的。他现在去敦煌了吧?
  艾:哦,去敦煌了?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梁:去敦煌看那个古代的……
  艾:他最近几年是在研究朱熹的问题。因为我们都是哈佛大学博士,不过他比我早,我们十多年前已经认识了,您有没有机会看看西方关于中国哲学的作品、著作?
  梁:我看西文很费力,所以叫朋友替我看。
  艾:几本书不容易翻了。
  梁:替我看完以后,他替我说一说。
  艾:我的中国朋友说,可能会把它(指艾著《最后的儒家》一书——整理者)翻成中文,我想不容易。给西方人看,算是很容易、很清楚、很生动的,翻成中文相当难了。尤其是比较微妙的含义,不太容易表达出来,这是个问题。我已经知道,周绍贤已经出版的文章,他不大同意我的最基本的关于您的观点。我觉得,是因为我们西方人研究中国问题与中国人研究中国问题所用的办法很不同。周先生做过您的学生,立场也不同,所以我加以一点批评味儿的,周先生一定就……对中国人来说,西方人的分析法是比较奇怪的,比较不习惯的。梁老先生是做过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也许您知道西方、东方学术界所用的办法、分析法有不同……我不知道,您说是有朋友把几本书的几部分翻给您听?
  梁:他口头上讲给我听。
  艾:我不敢保证他们翻得怎么样了,说不定是把一些意思弄错了。不过,大体上您有没有什么反应啊?
  梁:没有啥。
  艾:没有什么反应?
  梁:我的意思啊,我们彼此谈话,我还是希望你了解我的思想的根本,我的思想的根本就是儒家跟佛家。我的意思就是,如果能够对我的根本的思想——就是对佛家跟儒家多了解,比什么都好,比了解我的过去的一些事情都重要。我希望于你的,就是多了解儒家,多了解佛家,我愿意把我所懂得的儒家跟佛家说给你听。我的意思是把我们的谈话重点放在这个地方,而不是重在我个人的事情。因为佛家的跟儒家的是我的根本,所以如果了解这个根本,是最好,最要紧。不但是我期望于你,并且我是期望欧美人能够多了解这两家,一个儒家,一个佛家。
  艾:梁先生,您现在年纪很大了,就是说,对佛教、佛学的兴趣有没有好像恢复了或者增加了,就是说,这个“五四”时代,您就好像是放弃了佛学而转入儒学。
  梁:那个都不大相干,说放弃,也没有放弃,不过是,原来想出家做和尚,把这个“出家做和尚”放弃了,在思想上还是那样。
  艾:啊,现在明白一点。其实我书里也是这么写的,就是说您不是完全放弃,不过觉得目前的问题不太需要佛学,比较需要儒学。因为这个关系,您就开始研究儒家。
  梁:我说明我自己啊,我是年纪很小,比如说十六七岁就想出家为僧。
  艾:这我弄错了。是真正要做和尚,而不是要做居士。
  梁:嗯,不是。真正要出家为僧。那么这个志愿到了29岁才放弃这个念头,不出家了。出家当和尚不能娶妻子,可是一个人呢,他不单是一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他还脱离不开身体,假定啊,如果真是从自己的当初的那个志愿,很早就出家到庙里去了,大概也没有什么问题,也可能很相安,可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没有很早的出家,就被蔡元培先生拉去,在北京大学要我讲哲学。走上这样一步,就起了变化。走上这一步就是什么样子呢?就是不是去到庙里当和尚,而跑到知识界,跟知识分子在一起。同知识分子在一起,他难免就有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这种好胜,就是彼此较量,这个好胜的心是从身体来的。如果是像当初想的,很早出家到庙里去,那个可以也很相安,很平稳,走一种很冷静的路子吧。可是一到大学里头,同许多知识分子在一起,彼此容易有辩论,就引起了好胜之心。这个好胜之心是身体的,是身体的它就容易有那个两性的问题,和尚是不要娶妻的,他在庙里头能够住下去,可以完全忘掉,可以完全不想娶妻,可到了大学,同知识分子在一起,常常有这种好胜之心,这个是身体问题,身体问题来了,这个时候也就想结婚了。
  本来不想结婚。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就很早,我十几岁时,她要按中国的旧风俗订婚,我就拒绝。到了北京大学,同一些知识分子在一起,有了好胜的心,身体的势力上升,就想结婚,所以我是到29岁才放弃出家。
  什么是佛
  ……
  梁:在济南讲的时候已经是民国十年了,在济南讲的时候是夏天。他们有一个暑期讲演会,放暑假的时候他们济南的学术界有一个暑期讲演会,请我去讲,这就是1921年夏天。在那里,在济南讲了40天,每一天都是午前讲,讲半天,那么,40天讲完了,回北京。有两个朋友帮我记录,我讲的时候他记录,不过他记录还是跟不上我讲的快,所以末了啊,记录的这个朋友,他另外有他的任务,他就在这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最后一章啊,他没有能够记录。末后一章是自己的笔墨,我自己写的。
  艾:是这样啊,真可惜我在写书以前,没有机会和您当面请教。这些当然也可以说是很要紧的。
  梁:这些都是关于我自己的了,关于个人的了。我刚才说啦,我最希望的是我把佛家跟儒家,我来说一说,我来讲一讲,希望你能够对东方的东西,对东方最有价值的东西,当真了解。我当然对西方的欧美的学术界不很清楚,我恐怕真能够了解儒家跟佛家的人,恐怕很少。那么所以我顶希望你能够懂得儒家跟佛家,那么,我把我所懂得的说给你听,我顶希望在我们的谈话中,把这个算是一个重点。我们可以慢慢地谈,多见几次面,(艾:好极了。)能够在北京多停留一下,我们多谈一谈。在我对佛家跟儒家的讲明之中,我也很希望你能够发问,一定能够解决自己思想上的问题,才算是了解,没有解决自己思想上的问题,还是等于没有听。
  艾:是啊,把思想作为主体,当然是应该的,不过有的时候思想也牵涉到您个人的事,也许将来快要出版平装书以前,可以把一些弄错的事实什么的(梁:修改一下。)修改一下。我是当然同意思想是最要紧的题目了,不过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思想也离不开他的个人的生活。
  梁:就是,完全离不开,完全离不开。说到这种情况我可以说一句话,我刚才提到过了,从小的时候就想出家当和尚,所以我可以说是一个佛教徒。
  佛教徒得从两面看,也可以说从两层上来看。佛教,原始佛教普通管它叫小乘教,小乘教主要是出世。什么叫做出世呢?出世就是要出生灭。世间,怎么样叫世间呢?就是生生灭灭,生灭不已。那么在佛家,他就说是轮回。轮回,它是说生命是“相似相续”。“相似”就是相通、差不多的意思,相似而相续,生命是这个样。就是说没有一个我,没有一个昨天的我,还连续到今天,今天的我,还是昨天的那个我,没有这个事情。仅仅是相似就是了,差不多,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差不多,相似,相似而相续,连续下来,非断非常,不是断,断不了,因为续嘛,接续嘛,相似相续,所以不是断的,没有断的,生命没有断。有人认为好像死了就完了,在佛教上没有这个事。非断,不能断;但也非常,常是常恒,就是刚才说的话,以为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我,没有那个事情,早已变了。那个变是一息也不停止的。总在那儿变,刹那变,这个就叫做“非断非常”。这个是佛家对生命的一个看法。
  上面提到,佛家有原始佛教,一般管它叫小乘,这个小乘自己规定下来三个条件,一个条件就是“诸行无常”——常恒的常,没有常恒的东西,都是在变化流行中,这是头一个。第二点是“诸法无我”。头一句话是“诸行无常”,第二句话是“诸法无我”。诸法跟诸行不一样了,头一句是“诸行”,第二句换作“诸法”。因为诸行是流行,就是说生灭,生灭不已。生灭不已好像是水流一样,流行变化。第一点是讲流行变化,所以叫“诸行无常”。第二句话是“诸法无我”。“诸法无我”说有两种法,所以加一个“诸”,“诸法”不是一种法。“诸法”是哪两种呢?一种叫做“有为法”,一种叫做“无为法”。“有为法”就是生灭法,“无为法”就是不生不灭。那么有人问:这个世间还有不生不灭的吗?佛家回答:有生灭,就有不生不灭。生灭、不生不灭是一回事,不是两回事。这是说“有为法”和“无为法”是一而二,二而一。第一条是“诸行无常”,第二条是“诸法无我”。无论“有为法”或者“无为法”,都没有“我”。众生,人也是众生,从那个最低等的生物,原始生物阿米巴,都是从有“我”来的,它都要吃东西,都要向外取。一切生物,从原始生物起一直到人,人是最高的啦,都有一个相同的一点,哪一点相同呢?就是向外取足——足是满足,向外边来满足自己。向外取足,都是错误,在佛家看都是错误,都是丧失了本性。本性是什么呢?本性是自性圆满,无所不足。这个自性圆满,无所不足,就是“佛”。这个“佛”,不要把它看做是一种什么神啊,或者是什么上帝啊,主宰啊,不是那回事。“佛”是什么呢?“佛”是宇宙本体,这个宇宙本体也可以说是什么都在内了,万事万物都在内了,五颜六色很复杂的都在内,可是都在内了,它也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按佛家的道理说,就是这两面,一面是森罗万象,一面是空无所有,这个两面是一回事。佛就是出世,世间就是生灭,所以出世间,就是不生不灭,而生灭跟不生不灭好像是两面,好像是两个东西,不是,是一回事。原始佛教第一是“诸行无常”,第二是“诸法无我”,第三呢,它叫“涅寂静”。“涅”两个字知道不知道?
  艾:“涅”我知道,“”是……
  梁:“涅”它是三点水。佛家都是讲涅的,“”字上头一个“般”字,一般的般,底下一个“木”。涅寂静,“寂”就是宝盖头,一个“叔”,这个字念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寂静”,这个是小乘。小乘具备这三点,才是佛法,缺一样不是佛法。
  大乘佛法、大乘佛教是在小乘的基础上,基础就是刚才说的那三句话,在小乘的基础上来一个大翻案。小乘是罗汉道,大乘是菩萨道。大乘道是在小乘道的基础上来个大翻案,就是它不出世,它的话是这么两句话,叫做“不舍众生,不住涅”。“不舍众生,不住涅”,它要怎样呢?它要回到世间来,它不舍开众生。小乘好像是躲避开生死的麻烦,大乘呢,它也已经超出生死了,可以到了不生不灭,但是呢,引用一句儒家的话,“独善其身”,菩萨跟罗汉不同,罗汉好像自己解决了问题,求得清静,菩萨是不舍众生,他要回到世间来,他已经具备了不生不死的那个可能了,但是,它还要回到世间来,为什么?因为它不舍众生。我们今天的谈话,就暂且说到这里。
  艾:好的,好的,谢谢您。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我从书面资料研究出来的一个结论,就是说看您的著作,我觉得您自己是把佛教的菩萨的观念跟儒家的圣人的观念,好像是当作,不能说是在基本上,或者在一些方面,是一样的,好像是一个角色。可能我讲的不通,我的中文程度不够,不过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圣人和菩萨可以说有类似的地方,而我当年研究您的作品的时候,我就觉得,您自己也是这样做,菩萨也是这样做,做圣人。我这句话您觉得怎么样?
  梁:是,确实差不多。它是这个样子,只一方面说,儒家他站在人的立场,儒家说的话,说来说去,不离开人,它从来不离开人,连鬼神他都不大谈。不是那个子路嘛,问孔子生死问题,他就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死后的事情,鬼神的事情……
  (1980年8月12日)

  为何我还乐观

  艾:不好回答,那就不回答,是不是。(梁笑)譬如,依您看,现在中国儒家的思想、儒家的传统、儒家的学说的情况,是怎么样的?或者可以不可以说,现在中国的社会,可不可以算儒家的社会,或者哪一些方面呢?
  梁:中国近几十年,特别是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建立新政权以后,那么,当然是一切都开一个新局面。虽然他也逃不出去中国的那个旧影响,不过他是好像很看不起孔子的,所以他不是后来有那个批孔运动吗?
  艾:批孔运动跟孔子本人好像没有多少关系,以我们在美国所了解的,批林批孔是“四人帮”用这个运动来批政治方面的敌手。这是我们西方所了解的这个情形。
  梁:不过批孔的话还是说出来了。毛主席这个人啊,才气很高,所以他什么事情好像都不在眼里,所以他也就缺乏尊重老文化、老学问的那个样子,其实他还是逃不出去这个老文化。
  艾:那么就是说现在中国社会,算是儒家社会的一种,那么是哪一些儒家思想还保留在中国人的心中?
  梁:我看没有什么保留,它就是不大再说那个老话了,不大再说那个老的教训。而事实上呢,中国的家庭伦理,也颇有变化,跟那个老社会很不同了。这个不同可以举出来两点事实,一点事实就是妇女出来了,以前妇女多半都是在家庭,很少出来工作,更少参政,可是呢,现在在政治上,妇女也占地位,这是一点变化。再一点就是过去中国总是大家庭,父亲在的时候,这个儿子儿媳都跟着父亲住在一起,甚至于祖父在的时候,都是不分家,就是财产不分开,甚至于祖父在,儿孙跟祖父住在一起,不分家;如果分家的话,好像就有点笑话,好像这样不好。这种习俗在外国没有,那么现在中国也没有了,都是小家庭了,没有什么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财产也是公共的,没有那个情况。所以很有变化,这个变化最大的还就是妇女从家庭到了社会,乃至于参加政治,最大的变化是这个。
  艾:不过这个且不说。中国文化的要义,核心的实质,还存在吗?
  梁:残余的还是有,不能说一扫而光啊,还是有些个遗留,还是留下一些。
  艾:那么,留下一些……
  梁:所留下的还就是那个家庭伦理那方面。
  艾:《中国文化要义》那本书里,您提到了“中国文化要义”的定义,下了个定义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说中国的圣人很早以前,物质生活还没有达到可以满足一切起码的要求以前,中国的圣人就了解到“人之所以为人”了,那您还是这么想的,就是说中国文化的最重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
  梁:在我的看法、我的认识,就是这个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洋,不同于印度,在什么地方呢?就在它认识了人的理性。它相信人,它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像回教什么真宰、真主。它信赖——依赖、依靠的意思,它信赖人,儒家的特色它是信赖人,不信赖旁的。这个就是后来孟子点出来的“人性善”,“人性善”这个话在孔子倒没有说,可是孟子点明了,这个儒家的一个特色,它是很信赖人。人嘛当然也可能错误,可能也有走入一种下流,可是,你怎么样子能够矫正它,让它不趋于下流、不去为恶呢?你靠什么呢?除了靠人,没有别的可靠。我觉得儒家的特色在这个地方。好像在外国,在基督教,好像是说亚当怎么吃了什么果子,有那个话?
  艾:是有这个。
  梁:有这个说法。
  艾:是,是有那个说法,《圣经》里面的一章有这个故事。
  梁:这是在西洋。在印度它也跟中国不相同。印度很奇怪,它是从很古的时候就否定人生,它认为人生就是错误,这个是在古印度普遍的风气。有没有例外呢?有一个例外,就是在佛书里头所称为“顺世外道”的——顺着来,世界的“世”,“顺世外道”——佛家认为是个外道,佛家以外很多旁的宗教,也都排斥它,也认为是外道,它是在古印度独一无二的肯定人生的。除它以外,都认为人生是一种迷惑,这是印度的古风气,跟旁的地方很不同,这很奇怪。
  艾:在现在的情况来看,对中国文化最大的威胁,您认为是什么?
  梁:我看没有什么威胁。
  艾:没有什么威胁?
  梁:近来尽管有点对旧的风俗习惯有些个破坏,但是前途并不悲观。我不是在60年前有一本书《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个书里头的末一章我就说,在世界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所以我刚好不悲观。
  艾:那,梁先生,您还是认为将来世界文化,还是……
  梁:中国文化复兴。
  艾:中国文化……
  梁:要复兴。
  艾:复兴,哦。我为什么问呢?因为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是有这种预测,可是后来写的书,很少提到未来的事,那未来的事嘛,您刚提到这些旧的风俗习惯已经没有了……
  梁:被破坏了。
  艾:那么中国传统文化必须保留的,是哪一些?是什么?
  梁:这个问题当然要答了。我要说明为什么我对未来那样乐观。
  艾:好。
  梁:就是我在过去,很早有一个分析,这个分析就说是人生有三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就是“人对大自然界”的这个问题,这个是第一个问题,这个是最先的问题。人类还没有创造出来文化、文明的时候,非常的受大自然的洪水、猛兽、地震种种的压迫,所以后来有西洋文化的发达起来。西洋文化的发达,主要是两句话,就是“征服自然,利用自然”,对大自然界,它取一个征服的态度、利用的态度,并且很成功,一直到现在还是成功的时候,成功越来越高了,他可以跑到天空上去围着地球转,可以到月亮上去(笑)。他是在这个问题上,在征服自然、利用自然上取得了伟大的成功、胜利。这是西洋文化的特色。这个呢,我就说是人对物的问题。人一睁开眼睛看见的,那就是物,都是物,人伸手一摸的,都是物,脚踩的也是物,所以人对物的问题是第一个问题,头一个问题,而西洋文化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的胜利。这个问题,到现在不是已经达到很高的程度了吗?再往前走,顺着这个路再往前走,我认为很自然地要走入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要转入社会主义。所谓资本主义就是个人本位的主义,可以说八个字:“个人本位,自我中心”,我自己,以自我为中心。“个人本位,自我中心”,这八个字就是说的近代的欧美社会。可是它底下走到后来,它要转变,要转变到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可避免,资本主义要成为过去。这个就是说生产工具或者生产资料一定要归公,现在名义上是归个人、大资本家,而事实上社会的生产已经是社会性的生产,底下它要转入社会主义,这个是不可避免的。资本主义要转入社会主义,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个人本位变为社会本位,以社会为本位。到了社会本位,人生问题就转入了第二问题。刚才说第一个问题是人对自然的问题、人对物的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人对人的问题,就是人对人怎么样子能够彼此相安,彼此处得很好。要把人与人的关系搞好,就得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中国老话叫作“礼让”,“礼让为国”。总而言之吧,人跟人彼此相安相处,处得很好,在这个时候成为头一个问题,人对自然的问题,退居第二位,不是没有了,不过退居第二位……

  人与人相处的问题

  梁:……也就是说自然科学、工业还是要进步的,不过人对物的问题不是头一个问题了,它是退居到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人与人怎么样子彼此相安、共处,这个是未来的,未来的事情要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就是到了“中国文化”,这个就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原来是起于家庭,老话嘛就是孝悌,或者说是父慈子孝,或者说四个字,四个字是什么呢?它就是“孝悌慈和”。“孝、悌、慈”,还有一个字叫“和”——“和”就是和平、和好、很和气,“孝悌慈和”这四个字。我这么看,我这么推想,到了社会主义,恐怕就要大家都来讲究孝悌慈和,推讲敬老啦、抚幼啦、兄弟和好啦,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好,这是未来社会主义里头的问题。自然,人对自然的问题还是有,可是退居第二位了。这个我就谓之“中国文化复兴”。
  那么还要再多说一点,就是中国文化复兴之后,将是印度文化的复兴。中国文化复兴,我这么遐想吧,随便说吧,会要很长,时间恐怕很长,恐怕有……人类要在这种空气中、在这种习俗中、风俗中,可能时间很长。时间很长之后,它还是会变的,不会永远是一个样子,它会变,会转变,转变出来的,依我看就是印度古文化的复兴。那么印度古文化是什么文化?什么样子呢?刚才无意中说了一下,就是在古印度除了顺世外道它肯定人生,那一派,势力很小,广大的印度古社会都是否定人生,说人生没有价值,它甚至于说人生是迷妄——迷就是糊涂,妄就是狂妄的妄,人生是在迷妄中。这些是古印度的普遍的风气,除了顺世外道之外,印度宗派很多,并且佛教还是后起,佛教在印度不是最早的。佛教否定人生算是最到家了吧。所以我的推想,人类很远的未来,古印度的这种风气就来了。人对于自己的生命、生活,感觉到没什么价值……还要按着佛家的意思解脱、解放。人嘛,就是常常地在求解放,这个就是最后的解放。这是我的这么一种推想,我的一种逻辑(笑)。
  艾:其实您的这个推想,跟当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本书,所表示的差不多了。我自己还是信服您这个说法是对的,按逻辑推出将来的发展,是应该如此。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觉得现代化这个过程,或者说是理智化这个过程,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无论是印度文化,或是中国文化的“人”,是有冲突的、有矛盾的。您觉得四个现代化这个计划对中国文化有无什么害处?
  梁:中国生活在现在的世界上,它不能够违反潮流,它只能往前走,把物质文明发达起来,那是需要的。不过要紧的就是,过去的西洋物质文明发达是靠资本主义发达起来的,中国是自从西洋强大的势力过来,中国已经没有走资本主义的路的余地了,不可能走资本主义,所以它不能不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只能在谋社会福利的里边,有了个人的福利,不能让个人的福利压倒社会福利,不可能。所以共产党在中国的出现,并且成功,那是很合理的,不特别、不奇怪的。
  艾:您认为西方社会应该向东方、尤其是中国学习一些什么?
  梁:这个刚才算是已经说出来了。
  艾:将来西方文化、西方的社会还是演变成中国,以现在历史阶段来说,西方社会应该向东方、应该向中国学习一些什么?
  梁:学习什么?我回答这个问题。人啊,一生下来就有与他相关系的人,至少他要有父母,或者还有兄弟,长大了之后到社会上还要有朋友,有老师,有什么,这个就叫做人伦,叫做伦理;人始终要在与人相关系中生活,人不能脱离人而生活,人不能离开人而生活。所以怎么把人与人的关系搞好,是个重要的问题,这个叫做伦理、人伦,中国古话叫人伦。
  中国文化的特色在这个地方,中国文化的特色就是重视人与人的关系,它把家庭关系推广用到家庭以外去,比如说他管老师叫师父,管同学叫师兄弟,(笑)如此之类,它总是把家庭那种彼此亲密的味道,应用到社会上去,好像把那个离得远的人也要拉近,把外边的人归到里头来,这个就是中国的特色,中国文化的特色。这个特色一句话说,它跟那个“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跟“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那么它是怎么样子呢?它是互以对方为重,互相以对方为重。
  比如说,中国人从孔子、从古书《论语》上,它老是爱讲孝悌,孝悌是什么?是说儿子、或者幼辈,对父母、对长辈的尊重、顺从,这就叫孝悌。不是还有个孝悌慈吗?什么叫慈呢?“慈”就是父母那边慈爱子女,慈爱幼辈。一句话,归总一句话,就是“互以对方为重”,我以你为重,你以我为重。比如说客人来了,在主人这一面就以客人为重,什么事情都替客人设想,给客人好的位置坐,给客人倒茶喝;一个好的客人又转过来了,又是尊重主人,事事为主人设想。所以中国社会礼俗,刚才提到礼让,什么叫礼让呢?(笑)“让”就是看重别人,“礼”就是尊重旁人。中国在儒家一直就是叫人礼让,这个礼让也就是刚才我说的,到了未来,资本主义过去了,社会主义来了,恐怕这个礼让的风气会要来了,大家在一块生活,互相尊重是很必要的。所以我就说,世界的未来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我再说一句话、结束的话,我是乐观的,我觉得那个马克思主义很好,它比那个空想的社会主义高明。
  艾:空想的,就是法国……
  梁:欧文啊,英国的欧文,傅立叶,他们有三个人。
  艾:是,是。过去有很多,十九世纪有不少个,反正我知道您……
  梁:空想的社会主义,他们的心是很好,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没有清楚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发展,自然会到那一步,自然会要到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所以叫科学的社会主义,它是认为客观的发展就要走到那里。
  艾:中国文化悠久,持续延绵长远,跟西方或者中东生命短的那些文化相比,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这是由什么特性形成的?为什么?就是说,中国文化悠久的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梁:历史很长。)比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文化长多了,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梁:这个问题,曾经有一位先生他对这个问题讨论过,解答过,有一个先生,也可以说有两个人吧,有两个人解答过。有一位先生可能还在,有一位先生故去了。故去的人是留学欧洲,学生物学的,他叫周太玄。还有一位可能还在,他岁数比我还大,应当是九十岁,或者比九十岁还多了,这个也是留法,留学欧洲的,叫徐炳昶。

  情理与物理

  梁:在60年前,60年前的时候我才二十几岁,那个时候发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里边我就对孔子有一些解说,按照我当时的理解、我所能懂得的,来说明孔子。为了说明孔子——孔子不是喜欢讲那个“仁”吗?仁义的“仁”——我当时那个书里头,我说“孔子说的‘仁’是什么呢?是一种很敏锐的直觉”。孟子不是喜欢说“良知良能”,那个就是现在所说的本能。直觉嘛,英文就是Intuition,本能就是Instinct。我就是这样子来把孔孟之学,用现在的名词来介绍给人。现在我知道错了。它只是近似,好像是那样,只是近似,不对,不很对,不真对。这个不真对,可也没有全错啊,也不能算全错。因为孔子所说的“仁”,它可以很深,可以很高深。孔子不是有那个话,“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你把“仁”说得太高深,也就偏了,不必一定说得很高深。一方面是可以这么说,可浅可深。如果你就是从浅的一方面来懂它,那是不够的。所以我在当初的书里头,就是太从浅的方面来说。孟子也是那样,孟子的“良知良能”,你去懂得它,你去了解它,也是可浅可深。比如说“良知良能”,就是良心,谁没有良心呢?都有良心。这样说对不对呢?可以不可以这样说?完全可以这样说。可是又转过来说呢,不能看得太简单,不能理解得太浅。
  为什么不能太简单、不能太浅呢?因为我们这个人啊,人总是生活在社会里头,他离不开社会,所以他容易随着社会走,社会习俗上这个算对,他也就对,习俗上以为这个不好,他也就跟着走,人很容易这样。可是所跟着走的这个社会,(笑)东西南北,在这个国家,在那个国家,在这个洲,在那个洲,在西洋,在东洋,社会很多不同,古今也是很多不同,在空间上、时间上很多不同。人多半都是随着社会走,所以在这个社会认为是不对的事,在那个社会认为是对的,这是常有的。除非天资很高的人,智慧很高,他可能不随俗,他常常是(笑)领头革命,天资高的人常常是这样,所以有些话就很难说了。
  艾:每一个社会有每一个社会的习俗,每一个社会有它的风俗习惯,每一个社会也有每一个社会的价值……
  梁:就是价值判断。
  艾:价值判断。假如说每一个社会有不同,人类有没有一个普遍的真理,一个普遍的价值判断的标准?
  梁:一方面说有,一方面说没有。
  艾:一方面有的是……
  梁:先说没有吧。(艾:好。)没有就是说人生就是得在社会里生活,你就得随俗,你一定反对社会,会不见容于社会,所以我们把这个“俗”或者叫“风俗”,或者叫“礼俗”。我们可以承认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这就是说不同的社会吧,随着不同的社会走,也是理所当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的所谓“礼”,就是理。一方面可以这样说。当然,还有一面,可以说是一种真理吧,不是世俗之理,而是真理。真理是有的,不过是只能在很少的高明人才意识得到,很少的高明人才能够超过众人,他看的高,看的远。这种高明人那是很少了,并且一方面是很少,还有一方面好像中国古话有一个叫“什么高明而道中庸”一句话,他自己是很高明,可是他不跟当时的社会,不愿意脱离社会,他走的路还是走中庸的路。这个地方我补一句,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没有念过“四书五经”?
  艾:知道。
  梁:所以刚才引的话,“什么高明而道中庸”,这句话所以我说不完全,因为古书没有背过,不熟。(原句为“极高明而道中庸”——整理者)
  艾:这没有关系,我知道,我也没有背过古书,我知道这句话。这些高明的人,所了解、所意识的真理,都是一个真理,对不对?都是一个价值判断的标准。就是说无论是什么地方的高明的人,超众的人,所意识的真理是一致的。
  梁:应当说真理是一个,应当这样说。应当说真理只有一个,不过普通我总是说,有一种是“物理”,有一种是“情理”。这个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自然科学所发明、所讲出来的道理就叫“物理”。物理存在于客观,不随着人的意志,不能够说我喜欢它,我不喜欢它,那不成。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它,它一定是那样的。可是另外有一种叫“情理”,情理是存于主观的,合于情理,人人都点头,人人都说对、是这样,情理是在主观这一面。合于情理,就好办。比如说是正义的事情,不是有人就说它是“正义感”嘛,正义就存于正义感上。这我归结下来,一种叫“物理”,一种叫“情理”,不要把它混了。
  从前宋朝朱子,朱熹,他就是没有分开这两个。他有一段话,我也背不上来了,朱子说的,他就没有把这两种理分开。我可以再举一个例子,讲那个生物进化,有自然淘汰,有一句话叫做“弱肉强食”,弱的肉被强的人吃了,弱肉强食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一个自然之理,可是我们都不喜欢它,对弱肉强食我们都反对,觉得……
  艾: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的人,都不喜欢,是这个意思?“我们”的意思是人类,无论是什么地方的?
  梁:按常情来说,对小的、弱的被欺负,站在旁边,都有一种不平,不喜欢那个样子。这个不喜欢是一个理,这个理有,这个理是个“情理”。那个弱肉强食客观存在,那是个“物理”。
  我把昨天的,我又写了一下。我昨天不是说了,昨天我说了以后,不清楚,我把它给写下来。大乘佛法是在小乘法的基础上,为一个大翻案的文章,怎么样说它是一个大翻案的文章呢?就是小乘要出世,大乘菩萨是“不舍众生,不住涅”,要住涅,这个是小乘,它归到这个地方来,归到涅寂静;大乘菩萨呢,“不舍众生”,所以“不住涅”,不归结到这儿。这个就是说,小乘以出世为规矩,大乘则出而不出,不出而出,仍回到世间来,大乘是这个样子。
  那么就说到我自己,我自己承认我是个佛教徒,如果说我是一个儒教徒我也不否认。为什么呢?为什么也不否认呢?就是因为这个大乘菩萨,我是要行菩萨道,行菩萨道嘛,就“不舍众生,不住涅”,所以我就是要到世间来。因此我的一生,譬如大家都知道我搞乡村建设、乡村运动,我在政治上也奔走,奔走于两大党之间,就是为国家的事情,特别是在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所以这个算是出世不算是出世呢?这个与出世一点不违背,因为这是什么呢?这是菩萨道,这不是小乘佛法,小乘佛法就要到山里头去啦,到庙里头去了,不出来了,大乘佛法就是“不舍众生,不住涅”。说我是儒家,是孔子之徒也可以,说我是释迦之徒也可以,因为这个没有冲突,没有相反。
  艾:没有冲突,这个说法是比较新的。比如唐朝的时候,唐朝以前佛教刚到中国的时候,是有冲突啊,那您说……

  什么是戒、定、慧(1)

  梁:不够通达,高明的人通达无碍。所以像是宋儒吧,就有点排佛,排斥道家,在我看就是不够通达。通达的人呢,无碍,没有滞碍,什么事情都看得很通。有碍,是你自己在那里给自己设了妨碍,原来是可以不必的,高明人他就超出来了。宋儒像朱子他们,朱熹他们,有不少儒者都排佛呀,排道家呀。
  艾:您昨天说,您一直都是佛教徒。
  梁:因为我很早,很年轻的时候,十几岁的时候,就想出家。
  艾:于是到现在您还是保存原来的……
  梁:还是那样,不过现在是不必出家了。其实还是想出家。
  艾:还是想出家?
  梁:还是,假如说是让我去住到一个山上庙里头去,那我很高兴(笑)。
  艾:是。那梁先生还打坐啊,修佛的……
  梁:本来按佛家它有三个字,叫作“戒、定、慧”,这三个字(梁先生写出给艾看)——“戒、定、慧”就是一定要守戒律。戒律有好几条,比如说是不能娶妻,如果娶了妻之后也要离开家,出家为僧嘛。还有不杀生、不吃肉等等。戒有好几条,从“戒”才能生“定”,“定”就是刚才说的入定。一定要守戒才能够入定。由“定”才能够生“慧”,“慧”是智慧。普通我们的这种聪明智慧,在佛家不认为是智慧,这个算是一种智巧,不是真正的智慧,不是大智。大智一定要从“定”才有,从“定”才能够破悟。当然在佛家,大家都知道,在中国过去曾经有十三宗,宗派有十三宗,很重要的、很发达的是禅宗。禅宗有那个话,讲出禅宗的特色、特点。禅宗的特点是什么呢?叫做“不立语言文字”——立是“建立”的“立”——不立语言文字,言语、文字都不要,不建立在语言文字上。禅宗在中国很发达,有一个书叫做《景德传灯录》,后来比这个《景德传灯录》还多,《续传灯录》,一共陆续出有五本,合起来叫《五灯会元》,都是讲禅宗的故事。在那里头的故事,外行人不懂。比如有名的、禅宗很成功的人,叫禅宗大德——道德的“德”——另外一个禅宗的,去见那个禅宗的大德,他一来见这个大德,大德就打他一棒,他就明白了(笑),那个来的人就明白了,旁人看不懂怎么回事,这是禅宗的故事,这个叫“棒”。还有“喝”。就是来一个人见这个大德求法,他什么话也不说,大喝一声,那个人也就明白了,如此之类,都是在那个《传灯录》上传说的故事。
  艾:我记得我也看过一点这些故事,那禅宗怎么就是……
  梁:我的意思是说,禅宗是不立语言文字,彼此可以互相影响。一个老和尚,已经成功的,已经悟道的,他对一个新来的人,可以对他有一种影响,让他也能够开悟,但是他不用语言开悟。语言的开悟,它还在意识之中,而真的开悟,是让你生命起变化,你的生命根本起变化,这才算。
  艾:梁先生自己,年轻的时候,十几岁啊,精神危机的时候,是辛亥革命以后的几年吧?
  梁:在辛亥革命前。
  艾:在辛亥革命前?
  梁:辛亥革命的时候,我已经19岁,我想出家是十六七岁。
  艾:啊,十六七岁的,我又搞错了。我以为辛亥革命以后,才真正转入佛教,就是说以前是跟着西方各派思想家取用,反正是西方的派别,那辛亥革命以后我以为才精神上有一种危机,才转入佛学的,这个我弄错了。
  梁:我很早想出家。
  艾:不过您也参加了辛亥革命啊,您参加辛亥革命的时候您还想出家?
  梁:这个刚才说过了。出家为僧到庙里头去清静,这个也可以说是小乘大乘都要如此,可大乘有一个不同,就是它要救世,它要不舍众生。
  艾:这个道理我了解,就是看您所写的几本书,或者是文章,关于您那个时候的生活,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辛亥革命以后您才真正的想出家。
  梁:我常说自己,有两个问题占据了我的头脑。两个问题,一个呢,现实问题,现实中国的问题,因为中国赶上一种国家的危难,社会的问题很严重。这个现实的问题刺激我,这个问题占据我的脑筋。可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刚才说的是个现实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一个超过现实的、也是人生问题,对人生的怀疑烦闷——对人生不明白,怀疑它,有烦闷,该当怎么样啊,这不是刚才说想出家吗?这是两个问题,两个问题不一样,一个就让我为社会、为国事奔走,一个又让离开。
  艾:这两个问题事实上是有关系的。比如,中国问题跟所领导的乡村建设,有密切的关系;乡村建设也跟中国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中国文化也是跟人生、人的生存、人民的生存也有密切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两个问题也是有密切的关系。怕不怕烟?(梁:不要紧。)这一点,我是根据西方的一个心理学家,他写了德国的中古时代路德(Luther)的传记,也写了印度的甘地的传记,用一种分析法,就是说一些贤明的人——甘地算是一个,路德也算是一个——他们是把自己的问题、个人的问题跟人类的问题,无形中都放在一起了。无论什么地方,非常贤明的人可以说是圣人这个样子吧,所以我在书里面分析您当年的情形,也是这个样子吧。虽然我搞错的地方,就是我以为辛亥革命以后,您才真正信服佛教,以前是有兴趣的,不过革命以后才是您自己的问题逼迫您深入佛学,以前有兴趣是有兴趣,不过不是……
  梁:它是那样,我昨天谈过一些。
  艾:是啊。
  梁:昨天谈过一些,我一直想出家,到了29岁才放弃,到29岁才结婚。
  艾:为什么我一再提呢,就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就是写您的传记,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搞错了。辛亥革命之前,您已经对唯识有没有……
  梁:那时候还不懂。唯识很不好懂,佛学里头法相唯识,很不好懂。
  艾:是很不好懂,不错。您是民国第一年(1911年)、第二年(1912年)那个时候才开始研究唯识的。
  梁:没有,(艾:也没有?)那个时候还不会,还不懂。
  艾:哦。
  梁:我研究唯识是到了北京大学了,蔡元培请我到北京大学,让我讲印度哲学。
  艾:不过1916年您已出版了《究元决疑论》,这就表示您已经研究过唯识。
  梁:那还不算研究唯识,(艾:那还不算研究啊。)那里面引了一些旧唯识派的话——唯识有旧派新派。新派的就是玄奘,玄奘知道吗?(艾:是,我知道。)唐玄奘,唐三藏,那是新派。新派的唯识我那时还不懂,还没看到。我看到的是旧派的,旧派的有些话我在《究元决疑论》里引用了一些。
  艾:这个我也搞错了。
  梁:这是普通人都很难分的。
  艾:那,梁先生您这么健康,身体这么好。
  梁:不算怎么好,就是没有病,身体没病。
  艾:您脑筋好清楚啦,简直和年轻人完全一样。一般的人一定觉得您有什么秘诀,秘诀是不是与佛教有关系?
  梁:没有。刚才不是说嘛,“戒、定、慧”,“戒”嘛我有一点,是什么呢?比如我年纪很轻的就吃素,不吃肉,不吃肉就是佛家不杀生,一切动物都不吃。起初就想不结婚,不娶妻,后来到了29岁放弃这个不结婚的念头了,结婚了,也是到29岁才放弃,29岁以前始终是想出家。
  艾:您还是吃素吗?
  梁:现在还吃素,吃素70年了。
  艾:已经70年了,那这么说,您8岁的时候,不,18岁的时候……
  梁:因为70年以前,住在北京,同父亲在一起,自己想吃素,不过父亲不喜欢,不喜欢我也就没有吃素。刚好有一个机会,我离开北京了,离开父亲了,去了陕西西安了,到西安以后我就开始吃素,开始吃素一直就没有改变了。
  艾:这个我倒是不记得。您去西安,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呢?
  梁:刚好我的哥哥、我的长兄,他在西安,我到他那地方去,离开了父亲。我父亲在北京,他在西安,我到西安去。
  艾:是辛亥革命以后吧。
  梁:辛亥革命以后。
  艾:应该是1912年?
  梁:对,就是1912还多一点,民国二年。
  艾:噢,民国二年,是这样的。您在西安多久了,那个时候?
  梁:不太久,就几个月。
  艾:那民国一年您是去南京吗?去了南京?民国一年?
  梁:去过一次。辛亥革命,我是参加革命的;在革命后,我曾经想回广西,因为广西要送学生出洋留学,我同几个广西人一道走。
  艾:噢,也就是您没有去……

  我做记者的时候(1)

  ……
  梁:他是在前几年,就是说在宣统元年吧,辛亥革命以前,他同一个四川人一个姓黄的,两个人秘密地来到北京,他要用炸弹炸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宣统的父亲,因为宣统是小孩啊,只有4岁吧,所以实际上的政权是摄政王在操纵,汪精卫是来刺杀摄政王的。要刺杀摄政王,他就是在夜里头在摄政王坐的马车——那时还没有汽车——路过的地方,他去埋炸弹,埋炸弹(笑)夜里头去埋,可还是被人看见了,就捉起来了,捉起来就下到监狱里。原来刺杀摄政王抓到了可能是要枪毙的;没枪毙,把他关起来了,一直关着,到了南方革命军起来了,跟北方对抗了,北方这个时候是袁世凯出来了,袁世凯就把汪精卫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请他——你原来是革命派的人,现在请你来做个中间人,想法子来议和,是这个样子。
  艾:您自己从北京到南京的时候是……
  梁:这个时候我还没到南京,(艾:还没到南京啊。)认真讲是没有。我是这样子,接续刚才的话来说吧,汪精卫出来了,被袁世凯请出来了,让他做调和人,他就组织了一个叫做“京津同盟会”——头一个字“京”是北京,第二个“津”是天津,京津同盟会——同盟会就是孙先生所创建的中国革命同盟会,这个就算是中国革命同盟会的北方支部,是这样子。我是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已经就秘密地参加了革命组织,这个革命组织就是属于刚才说的汪精卫领导的京津同盟会。这个时候我还做新闻记者,那时候报馆设在天津,后来搬到北京来了。我有一段新闻记者的生活,并且那个记者是外勤记者,外勤记者就是访察新闻的,做过那么一段。我也曾经在辛亥革命后,去南京一次,可是后来又折回来了。去南京之后我就去了无锡,从无锡又折回来,那次本来意思是想到广西去投考、去出洋留学的,没有去成。
  艾:这一点我也弄错了,书里弄错了。
  梁:书里是怎么说?
  艾:我书里是说辛亥革命成功了,孙中山已经在南京做临时大总统的时候,您去南京是因为同盟会的人都到南京去开始建国的工作了。我知道您那时是记者了,我以为您就是差不多1912年民国第一年三四五月份去南京了,结果我错了,您本来是要到广西去。
  梁:有那么一次想到去广西,很快就回来了,折回来了。
  艾:这个京津同盟会分会是武昌起义以后组织的,我知道了,不过是汪精卫成立的,还是以前……
  梁:这个是汪精卫突然才组织的。
  艾:我在台湾看到京津同盟会分会的一些文件,这里也没有提到汪精卫,有您的一位同学的名字,您的名字我是找不到的,书里提到说是也许您用别的名字或者……
  梁:那个时候,京津同盟会跟我、我们都在一道的,因为清廷退位了,革命军起来了,清廷就让出政权来了,退位了。我们一些原来是搞手枪炸弹的吧,改了,就办报。(艾:《民国报》)办《民国报》,《民国报》的社长甄元熙,这个人还在美国,(艾:在美国啊?)在美国办中文报纸。我就算是一个外勤,不是坐在报社内写文章的,而是在外边。当时《民国报》报社在天津,我的家住北京,我就往来于北京天津之间,做采访工作。
  艾:那是这个时候您认识黄远生吗?
  梁:黄远生认识在这个之后。
  艾:以后啊?他是1915年在美国被刺杀了。(梁:被刺死了。)那蔡元培先生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您在做记者的……
  梁:那时我做记者的时候见过他,可是他不记得我,等于没有什么关系。到了后来,到了民国六年,他来北京就任北大校长的时候,那个时候才认识。因为那个时候我拿《究元决疑论》向他请教,他就说:我路过上海,看到了,很好;我现在到北大,也请你帮忙。当时我说:我还不会讲印度哲学,因为在欧洲或者日本,谈到印度哲学,都是谈到六派哲学,而六派里头不包含佛学。认真讲,欧洲人讲的、日本人讲的印度哲学,我不太清楚,我不过喜欢佛学就是了。同时,我那个时候正好旁的事情很忙,不能够答应蔡先生到北大。
  那个时候什么事情很忙呢?那个时候,袁世凯死了以后,南北统一,推倒袁世凯的势力是在西南,广西,主要是蔡锷、陆文平、贵州刘显世。倒袁势力内部有梁启超、梁任公。这个时候北方就是袁世凯死了,袁世凯死的时候,他才把段祺瑞请出来,段这个人在北洋军人里头是一个很正派的、很好的人,自从袁有意要做皇帝,他就反对,坚决反对。另外一些包围、帮助袁世凯做皇帝的人要刺杀他,要刺段祺瑞,段祺瑞自己本来是陆军总长,自己辞职不干,住在北京的西山,他们还要刺杀他,也没有刺死。袁世凯做皇帝做不成,只好维持北洋军人的势力,请段出来,从西山上把段请回北京,并且这个时候,由于袁世凯想做皇帝,他已经把国务院撤销了,不要国务院,他在总统府内设了一个叫做政事堂。这个时候他要死了,他晓得是不行了,要请段出来,撤销政事堂,恢复国务院,段是国务总理。这样子因为段的人很正派,也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的,西南对段还是承认的,并且西南也没有兵力可以打到北京来,所以就妥协,妥协就组织一个南北统一的政府。
  组织南北统一的政府,我的一个亲戚,也是一个长辈,就代表西南入阁、进政府。(艾:就是张耀曾?)张耀曾,张耀曾就拉我做机要秘书,他跟西南方面的广西、云南、四川倒袁的势力往来有秘密的电报、函电,我就替他主管这个事情。主管这个事情,所以蔡先生要我到北大,我就不能去,我就请了一个朋友替我。转过年来,第二年,政局变了,段也走了,张耀曾也下台,这个时候才帮助他。
  艾:您的《究元决疑论》那篇文章,原来是在东方杂志出版的,那您在东方杂志社也有朋友吧?就是把这篇文章寄给他,把稿子寄给他,而他不在……
  梁:那个朋友就是一个很有名的……
  艾:章士钊?
  梁:对,你说的一点不错。
  艾:那您是什么时候认识章士钊的?我在书里没有提到您什么时候认识他。
  梁:章行严先生,章士钊,他的出名主要是《甲寅》刊物。我跟他没有见面,可是我向《甲寅》杂志投稿,这样是有关系。
  艾:哦,是这样的关系。
  梁:刚才说什么呢?
  艾:哦,讲那几年的情形,我说我弄错了,以为您辛亥革命成功时去南京了,从这里讲起来了。这个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差不多的我就知道了,就是一些细节我不清楚的。您怎么评价当年的历史人物,比如陈独秀……最好从黄远生先生吧,怎么认识他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您好像……
  梁:他是那个时候非常出名的一个新闻记者,因为他非常聪明,有文采,交游非常的广,与袁世凯总统府里的那些个秘书,当时还有国务院的官吏,他同这些人都有来往。他常常给上海的报纸好像是《申报》写通讯,那个通讯呢,也有一些报道,也有一些议论的样子,这样子就很出名,很出名的新闻记者。我记得我从陕西西安回来,开始跟他认识,当时我有一本书,书名就是……
  艾:啊,是,是。《序》我就是在……
  梁:……在晚周汉魏的文章里选,选了特别是能够发表思想理论的文章,专把这种文章,晚周就是许多子学家,特别是像韩非子什么的,汉魏也有一些人、一些文章,把他们的文章合在一起,叫做《晚周汉魏文钞》。这个《文钞》我就请黄远生作序,这么样认识的。
  艾:您编这本书主要目的在哪里?
  梁:介绍晚周汉魏的文。就是说啊,这种文字不难懂,可是又比较文雅,就是说还不是白话文,可是又很容易懂。特别是韩非子的文章、墨子的文章,也选一点庄子的文章,但是没有选老子,如此之类,还有汉魏的文章。那个时候还不兴白话文,白话文是一直到了陈独秀、胡适在北大开始新文学运动、新文化运动,那时候才有白话文的。
  艾:您动机呢,就是要也是成立一个标准,比较适合于现代社会的文字,是不是呢?
  梁:好像也还是一种解放,比他们讲古文的桐城派,比那个解放、开放。
  艾:那么黄远生先生也关心这个文字的问题吗?
  梁:不一定,不过我跟他相熟,就拿这个请他作序,把稿子请他看,请他作那篇序,彼此相交,他比较开通。
  艾:那个时候,您是很关心文字的问题吗?
  梁:那个人,刚才说了,是个新闻记者,他的文字也不是白话文,可是也是很浅近的、很通俗的文言。我就把我选的这一本东西请他看,请他作篇序,他就作了;作一篇序之后,他就走了,去美国,他在去美国的轮船上写了一个《忏悔录》,到了就死了。
  艾:是啊。他写的那篇文章,跟您的《究元决疑论》有直接的关系啊?您就这么写吧?
  梁:因为看了他的《忏悔录》写的《究元决疑论》。
  艾:那么就是您看了他的文章以后,想关于这个问题发表您的演讲……

  陈独秀、李大钊和我(1)

  梁:他这个离开北京去美国,实在是逃走的。为什么是逃走的呢?就因为他有文采、聪明,很出名的新闻记者,所以袁世凯要做皇帝就笼络他,派人直接对他讲,希望他能够发表一篇文章,赞成帝制。那时候有个美国人叫彼德洛(艾:是。),要搞帝制嘛,希望黄写篇文章。他不肯写,不肯写就威胁他,他就只好写。写这篇文章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做拥护帝制的人,所以文章写不好,写得态度不明朗,有的朋友就说这样不明朗的文章交不了卷,拿去不会通过,人家不会满意,你要么呢就是投降(笑),你要么呢赶紧走,他就采取走的道路,偷出北京的。
  艾:他在轮船上写的那篇文章,好像跟您刚才提的这件事情没有关系的。
  梁:他就是为这件事情跑的。《忏悔录》就是说自己过去一直跟上层啊、跟当时的高官贵族打在一团,打在一块儿,虽然好像是不参加他们,虽然不是吧,但是跟那些人搞得很熟,人家要逼他,要让他拥护帝制,他又不肯,不得不跑,所以他这个忏悔啊,忏悔过去生活的问题。由于他是一个有才的人,有才的人也都有欲望,那么在男女问题上、在用钱上很随便,他的忏悔在这个地方。
  艾:他的那篇文章跟您的有什么关系?
  梁:哪个文章?
  艾:就是《究元决疑论》。
  梁:我的《究元决疑论》,我就是看了他的《忏悔录》才写的《究元决疑论》。
  艾:我的意见是,他的那篇文章也提到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
  梁:我的《究元决疑论》就是说,我要是早一点把我的佛学思想贡献给黄先生就好了,我没有对他谈这个,我抱歉。在《究元决疑论》一开头就是说这个话,好像很好的东西没有交给我的朋友。
  艾:这个还是我没错。您觉得陈独秀怎么样啊?
  梁:了不起啊,这个人了不起。
  艾:您是到北大以后才认识他的,还是……
  梁:刚好在进北大之前就碰见他。就是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人——是李大钊。李大钊有一次请客人吃饭,请的有陈独秀,也请的有我,第一次见面是这样子。那次呢,陈独秀来是从上海到北京,他的意思是到北京来劝人募股,他搞一个叫做“亚东图书馆”,这么一个出版社,要大家入股凑钱,50块钱一股,100块钱就是两股(笑),希望找一个熟的朋友劝大家入股,凑成他要办的亚东图书馆,他是这样来的。刚好这个时候蔡元培先生从国外回来,接任北大校长,他得需要一个班子,他一个人不行啊。他跟陈独秀本来是老朋友,他就说“好啦,你到北京了,不要搞什么图书馆了,不要搞什么出版社了,你就来帮我吧”。这个时候陈独秀、李大钊连我,我们三个人同时进北大。
  艾:我的印象是您跟陈独秀的关系,没有和李大钊的关系那么好。
  梁:对,跟李的关系比陈稍早一步,跟陈碰见,还是在李的宴会上,可是进北京大学是陈、李、我同时的。
  艾:跟陈独秀,您……
  梁:我对他很有印象。那个人是一个能够打开局面的人,很有力量的人。
  艾:在历史上您觉得他扮演的角色是怎么样呢?
  梁:他是共产党的发起人。
  艾:是啊,很重要的?
  梁:很重要。
  艾:他跟李大钊,当然也是一起组织成立共产党。
  梁:他们两个人的朋友关系非常好,但两个人的性格不同。
  艾:那李呢是比较……
  梁:李呢,表面上是非常温和的一个人,表面上很温和,同大家一接触,人人都对他有好感,实际上骨子头里他也是很激烈的。
  艾:他个人跟别的人的关系搞得比较好。
  梁:比陈独秀搞得好。大家对陈独秀都有点敬而远之(笑),怕他,因为他对人常常当面就不客气。在学校里开会议,他算是文学院长,开头叫文科学长,另外还有一个理科学长,搞物理的夏先生——夏元傈,两个人地位是相同的,一个是文科,一个是理科,在会议席上他有时候对夏先生就很不客气,让人下不来台,所以……
  艾:李大钊不会这样。您觉得这两个人,哪一位和您自己……
  梁:我当然还是跟李的关系好。
  艾:那主要原因是李温和,还是……
  梁:哎,李温和。
  艾:那李的思想有没有比较接近您自己的?是不是跟思想有关系,或者说是为人的关系?
  梁:很奇怪。很奇怪是什么呢?陈独秀、李大钊都是搞共产党,可是李先生没有说过一句话拉我入党,不知道为什么(笑)。朋友关系很好,可是从没有介绍我也参加共产党吧,他没有。
  艾:那陈独秀呢?我记得是有,跟您讲过,《中国人民最后觉悟》(应为《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整理者)这本书,提到陈独秀批评您乡村建设的观念,说是小资产阶级的什么幻想,那个时候陈独秀是要您参加党,您没有……他也没有……
  梁:没有,他也没有让我参加党。
  艾:那您和胡适的关系怎么样?您觉得胡适这个人怎样?
  梁:胡适这个人很聪明。
  艾:您经常跟他相处得好吗?
  梁: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当时在北京大学,有旧派,有新派。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都算是新派,还有那个鲁迅,不过他不是北大教授,是教育部的人,在北京大学兼一点课,教有几个钟点,就是讲《中国小说史》,跟北大的关系不深,可是他也是属于那个新青年派,新青年里头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还有一个陶孟和。
  艾:这么说您跟新青年派的人关系不太近,您跟什么人的关系非常接近,那个时候?
  梁:当时北大有新派有旧派。(艾:是。)学生出刊物,一个刊物叫《新潮》——潮流的潮,一个刊物叫《国故》——《国故》讲中国旧学问,在学生里头有这么两派,背后都有教授支持。我是既没有在新派,更参加不了旧派。因为旧派讲中国旧学问啊,我没有。毕竟那个时候,我是比他们都年轻,胡适也长过我,不过长不多,大概长我一两岁,李大钊大概长我三四岁。
  艾:胡适比您大三岁了?
  梁:没有大那么多。
  艾:您是1893年,(梁:对。)那您出生的时候胡适已经三岁,在台湾台东那边他父亲作县长的时候。书里也写了,您是比这些人年轻一点了,胡适、李大钊,当然鲁迅、蔡元培都比您大很多了。这是您为什么不跟新青年……这是您要离开北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您的年纪比较轻,不太容易跟各派的人……
  梁:我在北大是民国六年(1917年)进去,民国十三年(1924年)离开,首尾在北大有7年。我的记忆啊,蔡先生长我30岁,好像胡适长我一岁的样子。
  艾:我所研究的,他是1890生的,您是1893年生的,三岁的分别。第二章讲您的家庭,您生的时候,那个时候胡适已经几岁了,毛主席那时候两个月,(梁:毛主席跟我同年生,可是就是月份晚一点。)就是因为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是胡适比您大三岁了。
  梁:陈独秀大得多。
  艾:还有一位哲学系的杨先生,是毛主席的岳父。(梁:对。)您就是在杨先生家第一次跟毛主席见面的?
  梁:对,是那样。
  艾:那您是与杨先生比较谈得来的人吗?
  梁:杨先生名字叫杨昌济,号叫怀中。杨怀中先生,这个人是年纪大,比我们都大很多。他在北大,我们都是在哲学系,他是讲《西洋伦理学》跟《西洋伦理思想史》。我们彼此都在哲学系了,同事了,可是岁数比我们大很多。他确实常常到我家里来,(艾:噢。)为什么常常到我家里来?不是看我,是看我的一个哥哥。
  艾:噢,是这样的,他是已经认识您的哥哥了?
  梁:对。
  艾:这就清楚了,我以为因为您是哲学系的人,所以常常在一起呢。
  梁:我的这个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
  艾:哦,不是您的亲哥哥。
  梁:是同族的哥哥。
  艾:那是表哥?
  梁:不是,同族,就是他也姓梁,我也姓梁。(艾:噢。)如果是表哥,他就不是姓梁的了。中国的说法,跟外国不一样。(艾:是。)他也姓梁,他算是湖南人,现在我的桌子上正在写一篇文章,就是湖南省要修省志——本省的历史。省志里头有一篇叫作《人物志》,《人物志》里头有我这个一家的老兄,在湖南是很有关系的一个大人物,而他呢,又曾经到北京来同我住在一起,所以现在湖南修省志要给他写传,传就要我来写,桌上正在写。
  艾:因为杨先生湖南人这个关系?
  梁:底下说一下杨先生跟我这个老兄的关系。跟我老兄是怎么一个关系呢?就是当北京光绪皇帝要变法维新——因为康梁的影响变法维新,就全国各省来说,响应北京的维新运动,第一个就是湖南,各省比较,是湖南。
  湖南的当政的人,主持湖南政权的人——从前就是各省的巡抚,有的省有总督,湖南跟湖北合起来一个总督,湖南本省就有巡抚,湖南有几个有名的巡抚。在北京的维新运动的时候,就全国各省来说,最领先的维新运动,我这个老兄,他参加了湖南的维新运动,现在他们正在让我写的。比如举例来说,那个时候受欧洲的影响,开头中国人就叫做“讲求洋务”,后来觉得“洋务”这个名字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要讲“时务”,那么在湖南首先设时务学堂,时务学堂的总教习就是梁启超,我这个老兄就是帮助梁启超搞时务学堂的。那个时候就要兴新学,也要办实业,办实业就有个实业学堂,我这个老兄就主办实业学堂,实业学堂里头是什么呢?里头是工矿,就在全省里头设了有矿务局,有学务处,我这个老兄又参加学务处,又参加矿务局。
  而这个杨先生呢——就是杨昌济、杨怀中先生,算我这个老兄的学生,管我这个老兄叫老师。因为当时要变法维新,一方面是要学欧美,所以派人出去到欧美留学,当然,如果就近到日本留学好像也比较方便,所以一时留日的人非常多。我这个老兄他就建议给省当局——给这个巡抚,我们派年纪轻的人出去学,不如派在国内已经有点知识学问的、有根底的人出去好,省当局——巡抚就赞成他这个意思。他就建议,本来不是各省都有考举人,第一是考秀才,秀才……


  《这个世界会好吗》 第二部分

  当代儒家代表人物还有谁(1)

  艾:……研究的问题,河南豫西这个地区,我想写一个地方史,明末到现在,也许后年会再来,就是长期来中国住,也希望有机会到豫西去看看。国外的资料我都已经搜集好了,美国各大学的图书馆、国会的图书馆,香港的台湾的有一些人……有一位老先生,比您大两岁,是陈仲华、陈顺德——字是顺德,听他也讲一些。孟先生也是在那儿工作?
  梁:是彭禹廷的学生,他是河南人,我们当时有一个河南村治学院,他是村治学院的学生,(艾:噢,他是村治学院的学生。)他在豫西那一带呆过,他参加过那个民团的工作,搞地方自卫。
  艾:您也去过镇平、内乡这些地方啊?
  梁:去过镇平。
  艾:那是什么时候呢?
  梁:抗战中。
  艾:以前您就是在辉县的河南村治学院,就和彭禹廷在一起?
  梁:他做院长。
  艾:是,那时候您没去过镇平?
  梁:那时候还没去,后来去。抗战中,我们从山东撤退了,从东边往西撤退,撤退到镇平。
  艾:您说的“我们”是指的什么人?
  梁:“我们”是一班朋友、学生,就是乡村建设研究院的许多干部,大批的人。撤退的时候,把地方的壮丁带了一部分,还有八百条枪,有军装,有十几万块钱的款,带了过去的,当时就住在镇平。镇平有个大庙,我们就住在大庙里。
  艾:县城的……
  梁:城外,城外有个大庙。
  艾:那您记不记得那个时候镇平的情形啊?有什么印象?
  梁:没有多停,我到了镇平,就去武汉。那时候政府在武汉,跟政府要接洽。当时政府有一个叫陈诚,陈诚他做政治部长,他还要把我们到镇平的学生,调去二三百人到武汉,他检阅一番,他训话,讲话,然后派一个人又回到镇平——这个人由我们来推荐的,领导我们这些人,带着人跟枪支回山东。回山东之后分了四路,就是东西南北,在敌人后边,发动农民抗日,搞游击战。
  艾:您对彭禹廷有什么……
  梁: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是村治学院的院长,副院长姓梁,叫梁仲华,我给他们做教务主任,实际上那个村治学院的章程、办法都是我订的。……那里的学生,现在那里的学生不多了。
  艾:您觉得彭禹廷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梁:他人是一个赤胆忠心的人。中国俗话、老话,就是黑脸人是好人,白脸不好;彭禹廷就是黑脸人,人好得很。
  艾:他也很能干了。
  梁:很能干,可惜是被人谋害了,害死的。
  艾:好像是在南兆县呢是在镇平县,有一个杨家,镇平县里有一个本来是扶持彭禹廷上学的一位地方有势力的土豪,彭回来,原来扶持他的认为是个好机会,彭回来了,结果彭禹廷也不给他什么方便优待,他生气了,跟南兆县的地方富豪联络,进行暗杀。别廷芳您也见过吗?
  梁:也见过。
  艾:他是来邹平看您……
  梁:不是,他是在内乡,是在镇平碰到,我去镇平他也来,在镇平碰到。
  艾:他留下的印象怎样?
  梁:就我个人印象,很粗的人,也许心地好,但也还是个土豪作风,什么事情都是个人做主,强制推行,就是这个样子。
  艾:当然彭禹廷的这个教育……
  梁:好得多。
  艾:您对镇平的村治还算是成功的吧?
  梁:在那个时候相当成功。那个时候县长、县政府等于虚设,它是全县分十个乡区,组织一个十区办事处,大家推彭禹廷做主任,有十个区的区长跟彭禹廷在一起,联合成一个十区办事处,十区办事处做事情,县政府等于虚设了,摆在旁边,不起什么作用。
  ……
  艾:除了您自己以外,在现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儒家人物是谁?
  梁:我说不上来。说不上来我还要说几句话。有一个人叫冯友兰,我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时候,他是我班上的学生,他是留美,在美国。他留美的时候还常常从美国写信给我,通信。从美国回来就做大学教授,很出名。写了三本书,特别是他有一部《中国哲学史》。这个人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情,个性不同了——他好像是儒家,好像是发挥中国传统思想,好像是这样,可其实呢,他的为人是老庄的吧,老子一派。老子一派,就是不像那个儒家,好像忠于自己,一定要很正直,他不是那样,他是有点……有点那个叫什么,“什么世不恭”啊,有那么一个四个字(艾:是。),“玩世不恭”(艾:对。),他不是那么本着自己的相信的道理,很忠实,不随风转舵,不,他有点像玩世不恭。
  艾:其实这一点我们西方研究中国的人都是公认的。
  梁:后来不是那个江青(笑)很赏识他,到北京大学去看他,他还把诗词送给江青,后来江青失败了,所以他的名气也就不好了。这个人还在,还在北京大学,不过不担任什么事情,只有一个好的待遇,教授的待遇。人也不行了,眼睛有白内障,走路也旁人扶着。
  艾:没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
  梁:没有。还有一个哲学家,他也不一定算是代表儒家,有个叫贺麟的,贺麟比较好,比较不是那样随便,不过他是讲德国哲学,讲授黑格尔的。还有一个哲学家,叫沈有鼎,姓沈,沈有鼎。(艾:恐怕我不知道。)这都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重要角色。还有一个也是在北京的哲学家,留美的,叫什么名字……口里头说不出来,心里头有。
  艾:您觉得牟宗三、唐君毅,在香港的儒家思想家对现代的孔孟之道的发展和阐明有没有贡献?
  梁:有贡献。
  艾:他们的著作,您看过没有?
  梁:我这里有的就是还是唐君毅的,有六本,没有看见牟的。
  艾:唐君毅的怎么样呢?
  梁:他还好,对儒家所见还正确。
  艾:您比较赞赏他的……
  梁:牟宗三是山东人,唐君毅是四川人,唐君毅的一些著作他们都送给我,有六大本。
  艾:大体上您赞成他的关于儒家的看法吗?
  梁:他对儒家还是了解的。有六大本现在没在这里,可能还有两本,有四本让旁人拿去了。可惜唐已经故去了,牟还在。
  艾:是,牟还在。他们算是熊十力的学生吧?
  梁:牟算是,唐好像跟熊没有什么关系。牟是亲近过熊先生,他称熊先生为老师,好像唐没有。
  艾:熊先生也是在北大教过书?
  梁:教过书。
  艾:您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还是他到了北大以后呢?还是以前认识的?
  梁:早认识了,他到北大还是我介绍的。
  艾:我看的资料里都没有关于他的个人……
  梁:熊先生同我在一起有40年了。
  艾:那您在山东的时候,他也去了?
  梁:在山东他同我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始终跟着我,民国十三年(1924年),我到山东去办学,我们同去的。从山东回到北京,又是在一块儿同住。有一段我去广东的时候,他去杭州西湖,有那么二年分开,分手。后来抗战起来,退到四川,又在一起。
  艾:以他的著作来说呢,算不算是接近您自己的思想,哲学方面的……
  梁:他可以称得起是一个儒家,他始终是一个儒家思想。旁人误会他是个佛家,旁人以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其实不是。在国内有一个佛学的团体吧、机关吧,就是在南京,叫支那内学院。(艾:是欧阳竟无?)是欧阳竟无。我跟熊先生认识在前,我介绍他去内院。我们发生朋友关系,说起来好像很可笑。那个时候熊先生他是在南开中学教书,教国文,教中文,他曾经在梁任公办的刊物叫《庸言》上写了些稿子,那些稿子站在儒家的立场诋毁佛家,他说佛家不好,佛家是“流荡失守”——守是操守的守,佛家——他的话了……

  熊十力和唯识

  梁:……佛家让人流荡失守。我的这篇文章里头就批评到他,我说“此土”——“此土”就是说中国了,“此土凡夫”,是个凡夫、凡人,“求生存怎么怎么样”,他这个话是胡说,说的不对。文章发表了,他也看到了。民国九年的时候,1920,他在南开中学教书,他写一个明信片给我,寄到北京大学转给我,明信片上说,你骂我骂得很好,我现在放暑假了,我要到北京去,我们要见面。这样子开头相交的。他暑假就来到北京。他这个人有他那个敞亮的一面,他说话说的高兴的时候,他会哈哈大笑,可以手舞足蹈,很畅快的样子。他这个时候站在儒家的立场批评佛家,可是我是个佛家。我说你对佛家不明白,佛家的道理是非常地深的,高深的。他说我要去探求佛家,我说好,我可以介绍你到欧阳那个地方。
  艾:哦,这样。
  梁:所以,经我介绍,他就参加了欧阳的支那内学院。民国九年(1920年)、民国十年(1921年)、民国十一年(1922年),有三个年头,他都在那里。这个时候我在北京大学教书,起初教的是印度哲学,后来增加了讲佛家的唯识哲学。唯识这个东西,在佛家里头是很专门的东西,传统做这种学问的是唐朝的玄奘,玄奘的徒弟叫窥基。这个学问内容讲得很科学,它说名相,被称为相宗。它的名词都不能够随便讲的,都是需要很明确、确实,它全盘的学问很有组织、很像科学,唯识论啊、唯识法相。
  我在北京大学起先讲印度哲学,后来也讲儒家,也讲佛家,讲唯识。开始我讲引用许多西洋科学家的话来讲佛家,讲唯识。唯识是讲八识,头五识是眼耳鼻舌身,第六意识,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识是意识外面的,应付环境的,根本上有个第七识和第八识,七识远比八识……我们人呢,不单是人,一切的动物,一切动物它都有“我”。昨天我说了,一切动物都是向外取,满足自己,所以它都是分成一个外边、一个内边,一个物、一个我。我就在北大讲唯识。我慢慢地写文章讲唯识学,出了第一册、第二册,继续写的时候自己也很不自信,这个讲法对不对?我就想南京内学院他们是内行,他们是能够本着玄奘啊、窥基啊法相宗的学问,他们是内行,我就请他们。我跟蔡校长蔡元培先生说,这门功课我讲不了了,我不敢自信了,恐怕讲得不好、不对,我要去内学院请人来讲。蔡校长同意了,我就去请。一请呢,当然欧阳大师是请不动了,我就想请欧阳大师的大弟子,姓吕的——双口吕——来讲。吕(吕,字秋逸——整理者)的学问也是好得很,他可精通藏文,通梵文,学问好得很。欧阳大师不放,他的左右手,不放。
  这个时候,熊先生在内院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了,九年十年十一年,十一年并且到了冬天了。本来是我介绍去的,我的熟朋友,请不动旁人,我就请熊先生。我说“你来吧”,请他到北京大学讲唯识。哪里晓得跟我的所想的相反,怎样相反呢?我是不敢自信,恐怕我讲的是自己乱讲的,不合当初玄奘从印度学来的那个学问——唯识学。我的意思请个内行人来讲妥当,哪晓得熊先生请来以后大反我所预想,他要开辟新局面,他讲的唯识标明是“新唯识论”,我是唯恐失掉古人的意思,他就是主观地按自己的意思来讲古人的学问。可是这时候已经请他来了,他担任这个课了,尽管不合我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变更了。
  (1980年8月13日)

  美国人和台湾问题

  ……
  梁:恐怕我都是瞎说的。恐怕跟中国人容易接近一点,还是美国人,容易接近,但不一定是深交,可以说彼此见面,很容易有好感。尼克松来中国,在上海,临走在上海发表一个公报,跟周总理很融洽。他对中国人很尊重了解,很有好感。当然我们的周总理是了不起,那个人好,好得很,人好还聪明,聪明极了,很敏捷,很快,头脑很敏捷,人好得很,很可以跟人交朋友。虽然那一次,尼克松来对中美之间的问题,特别是台湾问题,不能够取得一致,但是没有什么;这个问题暂时摆一摆,在朋友关系上还是成了朋友。这个由于毛主席跟周总理他们把眼光放得远,不急,问题现在不解决,摆一摆,不要紧,毛、周这个态度也很好。咱们一直到现在,特别是基辛格在里面起很大的作用,可以说是就世界各国来看,中美的感情恐怕是最好的。中国对其他的都没有跟美国这样好,恐怕没有,而当初我们称为老大哥的,好像最好的,拿他当我们的老师那么样看待的,现在感情弄得最不好。
  艾:您对台湾问题有没有高见呢?
  梁:台湾的问题,在现在的蒋经国,不得不说话咬得很紧,不肯放松,实际上恐怕他心里也不是那样。他不得不把话说得很紧,拒绝跟大陆往来,因为他一放松了,他就完了,所以他就关于通邮——来往通信,通商,他都还拒绝。其实这是一个表面,他是怕这个一放松,他就要垮台。其实台湾归还祖国,归回祖国,这是将来一定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艾:那么关于台湾经济发展很快这个事情,现在大家都公认,台湾的经济是成功的,关于这个问题您有没有意见?或者假如说现在中国台湾统一的话,还有别的问题,台湾发展得这个样子,国内还没有,就算是统一了,也会有好多冲突;中国的方式与台湾的方式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不单是解放以来国民党在那边,以前日本人在那边,甲午战争一直到现在,台湾发展的方向和国内发展的方向不一样,对这些问题您有没有意见呢?
  梁:我想中国的政府、中国的当局,他不能不尊重台湾的地位,不单是对蒋经国很难有什么,不能动武,对台湾的一般的群众民情,他也不能不尊重,只好有机会,整个世界局面的变化,恐怕台湾会要归回中国的,可是中国绝不会伸手改造,恐怕会尽量尊重台湾民情,不是咱尊重蒋经国,而是尊重台湾。
  艾:另外一个问题,解放了已经31年,在台湾的国民党也不是当年在国内的国民党,是新陈代谢,一般的人在台湾是以为是台湾人,30岁的都是在台湾生的,或是三十六七岁的,那些人虽然在国内生的,长大的,还是在台湾的,因此有这个问题,台湾人很久没有来往关系,他们的观念是说:我是中国人,中国文化是我们台湾的文化,我是台湾人,我祖先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不过我自己没有去过,没什么来往。这一点以我自己看也是个问题,观念的问题。您对这个有没有看法?
  梁:说不上什么看法,不过听说大陆上的人、台湾人碰面,有机会遇着,都是很好。
  艾:都是很好,对。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个代表团,我们也是碰见台湾来的学生……根据中国未来前途的展望,您有何见解?
  梁:这是关系到整个世界,它不是中国本身的问题了,中国的前途是看整个世界,譬如说,要有世界大战起来,那么中国是一个情况。世界大战,恐怕迟早要……
  艾: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我们人类就完蛋了。原子弹啊,如果真是苏联美国打起来了,连土壤也会受影响,将来好几代都还有生存的问题,(笑)您说这个话很悲观的。
  梁:我说我粗浅的见解吧。我是这样看,恐怕美苏之间的战争啊、世界性的大战啊很难免,很难免。可是我另外一个猜测,这个世界大战不会出场,我想一爆发战争,苏联那边,美国一边,都会内部爆发问题。
  艾:假如是用核子武器,那人类的社会组织也没有了。我了解您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城市都已经炸平了,炸得没有人了,乡下的人也受到辐射性污染了,当然也可以说是社会发生问题了,恐怕那个时候根本没有社会了,零散的一些人还是存在的,恐怕这一点我们美国人看法与中国人看法不同。毛主席说过这个原子弹也不怎么样,纸老虎啊什么的,但一般美国人觉得,一有这种东西,什么都完了。
  梁: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这么样,如果一爆发战争,还没有等到多久,各自,就是苏联一边,美国一边,各自内部问题就爆发出来。我可以引用毛泽东的话,他对这个问题他也有一个看法,他曾经说过的话,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也许是战争引起来革命,也许革命避免战争”,他说过这个话。如果俄国内部起了革命,美国也起了革命,反而没有大的战争了,他的话是这样说的,或者是革命起来避免了战争,没有两个大强国打了。也许是战争引发革命,一打,还没有打多久,刚一打内部就出问题了,他有这个话,我觉得好像也就是这样,可能是这样。中国刚好在这个世界起变化的时候,中国可能没有吃什么战争的大亏,倒是在世界上两个大强国都出问题之后,中国还能够稳定。应该说我知道的外界的事情很少,(艾:您谦虚了。)不是谦虚,的确我知道的很少,所以我的这种估量吧,这种推测、看法,恐怕价值不大。的确是这样,我是欧洲美国都没有去过。
  艾:您曾经有过在国外旅行的愿望吗?
  梁:上外头走一走,都是好嘛,都是愿意出去。也有朋友劝我出去,有一次朋友说笑话,他说你如果去美国,不要愁旅费,旅费不必发愁,你到美国去公开讲演,都可以有你的生活的费用了,有朋友说笑话,并且说我给你当翻译。
  艾:那您自己有没有曾经有过……
  梁:自己这个意思不多,自己好像想出去的这个意思不多,不过有朋友这样说。
  艾:您自己没有……
  梁:没有十分想出去,当然如果出去倒还是有兴趣的,当然有兴趣了,因为自己见闻太少,出去多了解嘛,多见世面。
  艾:最近美国的大学什么的要是请您去美国,您还是肯去吗?
  梁:当然,如果请我,我还是愿意去。
  艾:我们刚才说的是美国,那么您对世界别的地方有没有兴趣?
  梁:去欧洲啊。
  艾:那对印度或者亚洲其他国家……因为您是研究印度哲学的……我想您也想访问印度啊……
  梁:不过我去印度的念头不多。印度有一个中国人,有个中国人在印度很久,叫谭云山,他本来来过中国,跟我相约,可以常通信,可后来也就断了,就没有联系了。谭云山他还是在泰戈尔那个学院里头,国际关系……
  艾:噢,您也是见过泰戈尔,访问中国的时候。今天的中国是不是比50年前的中国改善了很多,在哪些方面改善了,在哪些方面尚有待改善?
  梁:中国本来是经过好几十年的内战,军阀内战,在军阀内战里头不能有建设,不能有进步,破坏多,进步少。起初我们没有料到蒋介石、国民党能够被赶出大陆,以前没有料到,因为显然国民党政府是中国政府嘛,共产党只占局部地方,对外国民党代表中国,美国无论哪一方面,军事方面什么都是支持国民党,我们没有料想在兵力多、有美国的武器帮助、外交上的援助,种种好条件、便利,被赶出大陆,这个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为什么就是这样子被赶出大陆了?就是蒋介石太坏了,蒋介石太不得人心,他一点信义没有,说话不算话,一点信义没有,就在……

  毛主席这个人(1)

  ……
  梁:毛主席这个人呢,我跟他接触很多,他是雄才大略,那是很了不起。并且他没有什么凭借,他不是原来就有势力的一个人,他都是单身一个人。他的家乡韶山,我去过两次,他进修的地方,我都去看,他读书的地方,他家乡的人,我们都见到。他十五、六岁还在乡里种地,这么样一个光身一个人,居然创造一个新中国,实在是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可是由于这个样子,没有毛泽东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所以党依靠他,大家也依靠党,所以,本来他就是孤身一人,可是变成了最高的权威,什么事儿都揽在他手里头。到了晚年就不行,到了晚年人就糊涂了。这个时候旁人没法救,因为他的威望太高了太大了。现在好,现在可以让大家公开评论毛。那个“四人帮”实际上还是他引出来的。现在听说要公审“四人帮”。现在极力矫正,要集体领导,不要个人出失误,极力在矫正过去的毛病。可以说多少年来,能够比较平稳,不是动乱,特别是1966年的动乱,比较平稳、安定、团结、往前进,就是现在这个情况。看这个样子,特别是今年,今年八月要开会,政府要改组,恐怕改组后的情况要比过去几十年要好。华国锋这个人一面是很平常,做事情很平稳,但是另一方面很不平常,他是从基层、从乡村慢慢上来的,很妥当,很谦虚,所以很多事情是邓小平在那儿领头,实际上是大家都在那儿帮助他。所以据我个人浅见,我觉得中国现在情形很乐观,比过去乐观。
  艾:跟50年前的情形来比,现在已经改善的地方,最多是什么?就是说,哪一方面跟50年前比是好的。
  梁:还是政府跟党、社会的变化。过去是党的领导太强,几乎广大社会太被动,现在慢慢变了,现在底下慢慢地起来了。现在他们有两个口号,一个叫民主,一个叫法制。过去没有法制,(笑)毛主席的话就是法制,大家都是在被动,几乎就是他一个人在那儿动(笑),大家跟着走,大家捧着他。现在变了,现在有法制,工厂里头车间主任民选,农村的公社,公社有队长、生产队长、大队长,都是推选。(艾:连基层的单位也是……)都健全了。就是那个两句了,一个是比较有法制了,一个是比较民主了,民主的势力慢慢起来了,这不是空话,所以在这些地方说,我是很乐观。
  艾:依您看,现在政府所实行的计划,现代化、民主化、法制化,现在要实现的计划,跟一百年来哪一个前人提倡过的计划最接近?有很多人哪、政府哪,您自己也是……
  梁:当初的理想啦、口号啦,可是仅仅是理想,仅仅是口号。可是现在呢,比较从前不一样了,比较不是停留在理想、口号上,事实上慢慢接近。特别是现在看,开出来一个机会前进,过去没有,过去动乱,就是动乱不厉害的时候也缺乏民主,缺乏法制,何况是有很大的动乱,几乎是打内战,铁路都不通(笑),现在比较上轨道。
  艾:我说的现在的计划的内容,跟过去解放以前人所提出来的计划的内容——过去您也提倡过的——哪一个比较接近、比较相同现在实行的?20年代、30年代、40年代……
  梁:过去讲的都是空话。
  艾:都是空话?那您觉得,比如乡村建设运动,您自己也是发起了这个运动,有没有跟现在的情况类似的地方?
  梁:有。
  艾:具体一些。
  梁:就我自己说,我想要做到的——我曾经说过一下了——就是让散漫的农民——各自顾身家,顾我一身一家的农民——能够组织起来,能够组成团体,现在组织起来了。团体组织是一面,是中国所缺乏的,要赶紧往这方面走。还有一方面就是,中国的科学技术上是太缺乏了、太落后了,那么怎么样子把科学技术能够引进到中国来,引进到农业上,引进到农业工业化,这个事情现在也能做了。一个团体组织,一个科学技术,这个两面,从前我搞乡村运动的、我想要做的事情,现在都往这个方向走了。
  艾:我问这个问题要点之一,就是把毛泽东的计划跟您的计划比较,有很多很多相同的地方——就是您和毛主席的乡下的合作社的计划和现代化的计划。50年代以后,您原来要做的事果然是做出来了。
  梁:我补一句话,毛主席曾经讲过一个叫做《论十大关系》,那个话很重要。那个时候,好像是1956年吧,那个时候就毛本人也是他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时候就是他很清醒,很要求各方面提意见、提不同的意见,把自己某些做错了的自己宣布:这个错误我负责,应当是我的事情,不能怪旁人。那个时候是他最明白的时候,后来就不行了,后来晚年就糊涂了。
  艾:我知道您现在不是民主同盟的……
  梁:对。
  艾:以前您是……
  梁:是发起人。
  艾:是啊。请您就民主同盟、或者以前别的小的政党和国家建设之间的关系,或者重要性作个评论。
  梁:我跟其他跟我以外的、搞政治活动的人有一点不同,就是他们几乎都是梦想英国式的政党政治:在议会里头主要是两个大党,这个党上台,那个党在底下,监督着这个政府,或者上台的那个,有什么做错的,或者不得人心的,下台,他就上去了,两党轮流执政,这就是英国的情况。我以外的人他们都是梦想这个东西。英国,美国也是两党。
  我就是说,这个不合中国的需要,因为中国在物质文明上,在经济建设上,主要说是在工业上,同国外比较,差得太远了,太落后了。这样一个太落后的中国,那非赶紧、赶快,急起直追,把这个缺欠把它补上去不成,要补上这个事情,必须是有一个全国性的政权,采取一定的方针路线,依靠这个全国性的政权,确定一个方针路线,几十年的稳定的局面贯彻去搞,去建设,才能够把那个补回来,不能够你上来,我下去,你上来,我下去,这样子就不行啊!这样今天是这样方针计划,明天又那样子,那不行。所以我一个人总是梦想这个样子,可是旁人,就是说我以外的其他的党派,他们都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是想学英、美,学两大党。可是后来嘛,局面居然落到我所想的,把国民党赶出去了,大陆上统一了,统一了,共产党掌握政权,一直掌握几十年,刚好做了不少事。可惜这里头还有些动乱,可惜在这个过去的30年里,还有些个动乱,可惜。可是看现在这个样子,动乱过去了,今后可以迈大步前进,所以我很乐观。这是我的一个看法,我的希望。
  艾:这个问题有点关于您个人的生活,您现在经常跟当年乡村建设的工作人员有联系来往吗?
  梁:可惜,当时的朋友、学生,在一起搞乡村建设的,十之八九都故去了,都死了,(艾:都死了?)十之八九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的岁数长,(艾:一个没都有吗?除了您以外……)几乎是这样子。这里有一个我的学生,那就是很少的几个人之一了。我搞乡村建设运动,先是在河南,后在山东,他是一个河南人。
  艾:是河南人?孟先生?
  梁:对,他是我的学生。
  艾:他是河南,跟彭禹廷啊……
  梁:对,他是彭禹廷的学生。
  艾:噢,原来是彭禹廷的学生。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吗?
  梁:当然也还有,不能说完全没有了,很少了。
  艾:有来往吗?
  梁:在北京的吧,还有一个姓李的,他是绥远(今内蒙——整理者)人,他现在70岁了,长生也是70过了,他们都是退休在家里头了。
  艾:您也不太清楚,还在人世的乡村建设的工作人员的近况?您也不太清楚?
  梁:人很少,刚才说的一个孟,还有一个姓李的,都在北京的了,也还有在外省的。比较我认为很得力的学生,能够替我做事情的,帮我做事情的,好几个都死了,在抗日战争中都是被害死的。
  艾:啊,是。在香港《光明报》登了很多关于您在抗战到敌人战线后的旅行,也是提到山东的很多学生组成一个团,那个团的人几乎都……
  梁:嗯。
  艾:我前天来的时候我提到香港……
  (1980年8月14日)

  凡夫

  ……
  梁:古印度人的学问,不是在口头或是头脑、在人的意识上,不是这样。它的学问的根本,就是要人的生命根本起变化。它不是一种在头脑、口头的一种空谈。这个他们叫做Yoga,中文翻做“瑜伽”。印度各宗派有各宗派的“瑜伽”,相似而不同。不同,可是还是有同的地方,因为相似嘛。就是什么呢?就是他们所说的,要从世俗的生命里头得到解放,解脱,让人根本起变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这个他们叫做“证果”——证是证了,果是结果。所以印度各宗都有各宗的证果,很相似而不同。
  比如照我说吧,我站在佛家的立场,我认为佛家在证果上,是没有走入偏差,是一直达到最高的解放。最高的解放是什么呢?就是成佛。所以佛家的书、佛典,跟普通我们由自己的思想意识写出来,不一样,它有很实在的东西,实在的东西就是实在的生命变化。那个人不再是人了,那个人已经最高,就是成佛了。这个从低层到最高层,它分为十层,这个一层它叫一地,就是土地的地,十地就是十个阶层。佛经有《论》——议论的“论”——有一部很著名的、很要紧的书,就叫做《瑜伽师地论》,这个书有一百卷之多,它就是讲要成佛。要做这个功夫,做瑜伽的功夫,做瑜伽的人,就称瑜伽师,瑜伽师从低到高,一层一层的,地位不同,所以叫《瑜伽师地论》,总共十地。到了八地——一共十地——就算是菩萨,八地菩萨,十地也就是成了佛。昨天不是说过一下,那个“戒、定、慧”。
  艾:是。
  梁:一定要持戒、守戒,然后才能够入定,由定才能够生慧。这个是三样,通常是说六波罗密,六波罗密就是在这个三样之外,又有三样。这个又有三样里头,有一样叫布施,布施就是什么都可以给人,就是无保留。布施是一样,还有一样叫做精进,第六是般若,这个合起来就是六波罗密(梁先生在这里讲六波罗密,将布施、忍辱、精进、戒、定、慧中的“忍辱”遗漏,而将慧,即“般若”,讲重复了——整理者)。一定要修六波罗密,然后你的生命才能起变化,以至于达到一种根本变化。根本变化到了第八层——它一层一层,就是《瑜伽师地论》的八地——可以成菩萨了,十地就成佛了。以上的话,归结起来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说佛家要紧的是在自己的生命起变化,或者叫生命的提高吧,不是空理论。
  我们现在就回到讲熊先生了。熊先生他错误在什么地方?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凡人,这个中国叫“凡夫”,“凡夫”就是普通人。他没有做过实际的这种修养功夫,他去讨论人家那种功夫上的事情,这个是不行的。底下再点明,佛家的学问,也就是瑜伽师,从瑜伽师才产生了唯识学;熊先生却是一个凡夫,一个外行人,他要改造唯识学,所以他那个新唯识论,一方面呢,也采取一些个印度古人的东西,但是他也掺杂很多自己的意见,改造它。这个事情我认为是胡闹。可是我已经从南京把他请到北京大学了,那么没有办法了,他要讲新唯识论,还是给他去讲了。关于这个问题就这样结束。附带说一句话,熊先生这个人跟我的朋友交情还是很好,因为他这个人对人很开朗,他喜欢大声说话,喜欢大笑,有时候他也发脾气,但是由于他很开朗,所以朋友的关系还是很好。关于这个问题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可以再谈别的问题。
  艾:有个问题是昨天请教的,还没有讲完的。我请教过您,香港牟宗三、唐君毅一般的作用,您觉得对儒家的发展还是有贡献的,基本上觉得唐君毅先生的著作是可以的,您是赞成的。(梁:对。)那么有没有别人,最近几十年写儒家思想的书的人,您也会欣赏的?
  梁:昨天好像提到一下冯友兰,(艾:嗯,您提到过,讲过冯友兰。)可是冯友兰写书,也写到儒家了,写中国的古代的学术,那他这个人是印象不算为佳,就是他的为人。
  艾:这个问题是关于您自己的,您的著作深受中外学术界的推崇,那么在您著作之中,您最珍惜的、最珍爱的是哪一本?有没有一些……
  梁:还有没有出版的。
  艾:哦,还没有出版,就是……
  梁:《人心与人生》(《人心与人生》已于此次谈话后四年即1984年出版——整理者)。《人心与人生》最完全了,我的……
  艾:有没有著作您认为已经过时了?就是说……
  梁:像那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其中就有过时的。
  艾:其中有过时的,整个的不是过时的,就是您提到那个解释儒家思想,就是把孔子和孟子的一些观念,而把他们……
  梁:解释的粗浅了,粗浅了也就是错误。
  艾:已经出版的书之中,您最喜爱的是……
  梁:已经出版的,妥当的,就是《中国文化要义》。
  艾:这个问题我当时已经问过。我想再问一下,就是您已经到了高龄,身体特别健康,这归因于什么?
  梁:一个人的身体是个基础,头脑和精神也还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还得以身体为基础,所以我现在身体没有病,到现在虽然年老,精神还差不多。不过自己也很知道,同从前差得很远了。在哪点上差得很远呢?就是容易忘,有事想不起来了,好像脑筋里有。我想谈谈中国的现代的一个哲学家,这个人,留美的,我很佩服的,可是我口里头就说不出来他的姓名了。
  艾:这种事就是在我这个年龄也常发生的。
  梁:我说一个小的事情、小的故事。好像美国资本家捐一笔大款,给中国建立一个大的医院(指协和医院——整理者),还做了其他的好的事情,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有一位中国翻作孟游博士,英文名字我说不上来了,孟子的孟,孟游博士,(艾:噢,知道了。)他是委员会主席,把中国有名的学者也都请去参加这个委员会。中国学者里头有两个人,一个是胡适,还有一个就是,我现在口里头说不出来他的姓名的,可我脑筋还清清楚楚知道这个人,还可想见他这个人的样子。这个人是个哲学家,很有趣味的一个人(指金岳霖先生——整理者)。他跟胡适也都认识啦,不过胡适在北大,刚才说的这位先生他不是在北大,在哲学研究所,属于科学院。这天就在协和医院里开会,孟游博士主持开会,中国人、外国人都到了。胡适就向这位朋友说:“我写过一篇文章,你看过没有啊?”这个朋友说:“看过,很好很好。”胡适很高兴,因为他称赞他很好。那么意思想问:“你觉得怎么样,你说很好很好?”他说:“文章很好,可惜你少说一句话。”胡适赶紧问:“一句什么话呢?”他说:“你少说一句‘我是哲学的外行’。”(艾笑)胡适这篇文章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哲学是什么?哲学在我看来,就是坏的科学,或者说是不好的科学。”

  素食

  梁:胡适的文章大概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就笑他:你是哲学的外行,不能说哲学是坏的科学。可是这位先生的姓名我现在说不出来啦,这个人可能还在,岁数比我还大,没听说他死。他留美,本来派他去美国是学政治,可是结果他不喜欢搞政治,他喜欢搞逻辑。他这个人独身,一生不结婚,比较少,不是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可是这位先生他是终身不结婚的。一直到现在我还能够……
  ……(此处声音模糊)
  梁:这个可能跟素食有关系,不吃肉类,什么肉类都不吃,动物都不吃。
  艾:也不喝酒,也不抽烟?
  梁:对,能喝一点葡萄酒,不算什么酒,酒性很淡薄。素食已经69年了,这是一点。再一点就是食量少。再一点就是有一些锻炼身体的(方法),就我自己说,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说说自己的身体

  梁:我现在不说人家的,说自己。我每天早晨起床,比如说现在的这种天气,早晨5点钟就醒了,起来了,在床上起来做功夫。
  艾:什么样的?
  梁:功夫要做很多,有这几样主要的吧:主要的一样就是搓腰肾(示范),搓一搓揉眼睛;然后再搓一搓,再揉眼睛;再搓一搓,再揉眼睛,这么三次,还不太多。
  艾:那这种功夫是……您说是跟别人学的,这算是什么样的功夫呢?
  梁:传授这种锻炼身体的,有好多不同的。我现在还没说完,这不过是好多样中的一样。搓腰肾是一样事情,再一样事情比较重要的是搓脚心、脚掌(示范),要搓一下。
  我说一下,中国重要的、著名的学问是两大派,两大派都是从很古的时候传下来的,一个就是道家,老子、庄子这一派,一派是儒家,孔子这派。这两派不大相同,都是传自远古,很古。中国的中医就是从道家来的。中医不单是用药跟西医不同,主要是它的学理就不同,因为它没有多做解剖身体的功夫。在远古的有,在《史记》里讲扁鹊仓公,他有时候要开肚子,把肠子拿出来洗,然后缝上,这个事情在古书里头有,后来中医就没有这个了,不敢给开肚子了,就是给你吃点中药。可是中医的书就是这个《黄帝内经》,还有一种叫《难经》,《内经》之外还有一种《难经》,困难的那个“难”字。这种经书内容最喜欢讲人身上的经络,就是讲血脉的流通的,可是它这一方面讲经络、血脉流通,它不是像西方说解剖那样。它是道家,道家要让大脑休息下来,人的大脑主要是应付外面的,应付环境的,它让大脑休息下来。大脑休息下来,人有一种植物性神经系统,这种植物性的神经系统,它也隶属于大脑,可是大脑休息的时候,它就更好活动,因为大脑休息的时候,它就可以避免大脑的干扰。比如我们吃饭这种消化系统,血液循环系统,都是属于植物性神经系统,如果我们吃饭的时候,心里头还在那儿发愁、忧虑,那个饭吃不好,影响消化,或者你正在发怒,勉强吃饭,都不好。就是没有这种外来的刺激,顺其自然地让植物性神经系统很自然地进行它的活动,那就是好。
  通常啊,由我的看法,这个气功,在我看都是要大脑休息,给人的身体的植物性的神经,让它活动,利用人身体本有的一种机能,利用这种本有的机能可以把人身上有些毛病,可以把它修理好。依我看呢,气功就是这样。不过我呢,我也曾经去学过气功。我是因为喜欢用思想,所以我就有失眠的病。失眠很痛苦,所以离现在有二十多年了,现在是1980年,大概在1956年,有一个地方地名叫北戴河,海边上,是一个很好的休息游览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经成立了一个“气功疗养院”。我有失眠的病,我就到那个气功疗养院,住在那个地方疗养,在夏天的时候。疗养院好像有三种功夫,三种功夫有点分别,不大一样,当然入手就是要静坐。他们布置的环境也很好,每一个人过去都有一间小屋,这个屋子不是太大,给你在里边休息吧,睡啊。这个屋子避免强的光线,不过你喜欢出来散步,完全可以随你意思出去散步,你想回来就回来。一居(音同),包含一昼夜24小时,不要见人,不要跟旁人接触,也不要看书、看报。你坐着也可以,不过坐着也有正确的姿势,你愿意躺下来也可以,偏着左侧躺也可以、偏着右侧躺也可以,完全随你。要紧的呢,就是让大脑休息,要静下来。你一静下来,按照他的指点,你就会自然起作用,自然就走上气功的道路了。刚才我不是说了一下,他好像有三种功夫,很多人到那里去疗养都很有效;最有成效的、有成功的是胃病,比如说有一种胃下垂,还有一种叫做胃溃疡,按照他的指导做气功,胃溃疡就好了。可以透视,溃疡结疤了,胃下垂也好了。他就是借助人身体本有的生命的力量,不要吃药,所以有些个病人到那儿去疗养就都好了。
  可我去呢,我是睡眠的问题,也很见好。这个见好呢,当然也还是靠大脑静下来了,不用大脑了。可是我没有像气功疗养院所指点给我的,好像路子不是那样,可能像是佛家的。我附带说一句话,我不敢……我猜想吧,我的看法,他们这个气功是中国古时道家那一派的,而我呢,虽然按照他的条件去做功夫,要大脑休息下来,要清净,可是我就达到了一种境地,这种境地呢,就是一念不起,一个念头也不起,好像是佛家的定功。这个是不是一种从前说的“老僧入定”,可以一念不起,很好……有过这个经验之后,觉得很好啊,所以再去做的时候,就有点期待心,等着它来,盼着它来,不行了。你期待它、盼着它,它不来了。就是,你还是要放下,你不要说是“昨天的那个过得很美,我今天还愿意再来一回”,不行,你还是得放下,放下,放下,不要有一个期待心,那么才会出现。我所得的这个,我认为很好的这个,好像是“入定”吧,是佛家的,跟他们的气功不很一样。我后来回到北京,到西山上庙里头去住过两个月。

  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梁:……没有继续深入、继续去做这个功夫,这是一方面。再一方面,好像在自己生活上有好处的,就是无论什么事情,我总是很平淡——平平常常的“平”,淡泊的“淡”。我很平淡呢就是好像没有多大要求,也不用满足要求而高兴啊、喜欢啊,因为不满足而生气、不高兴啊,两面都没有,两面都是放得很平,平平淡淡,平平淡淡。比如在毛主席的领导,让大家都要学习,学习就有学习小组,大概十几个人啦、二三十个人啦,大家可以随便谈啦,彼此听听,有什么心里话,要大家说出来。他们的一个口号叫做“思想见面”,你把你的思想拿出来,我把我的思想拿出来,彼此见面。那么,各自拿出来了,也就彼此有些批评,见面了,我也可以批评你,你也可以批评我。这个时候也是有争论的,有交锋的,那么我也就是曾受过旁人的批评。毛主席他有一次批林批孔,那时1973年,在小组会上大家都批孔,我就说在领导党、党的方面要批孔,也许在政治上有它的必要,需要批孔,我不大清楚;不过呢,毛主席也说过,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那么好,我保留。我第一次表示我保留,保留不同意见,但是我也绝不说反面的话,不要批孔,我也不说这个话,我就是要沉默,我不说就是。可是尽管如此,一同学习的人,他常常还有意地引逗你,引逗你让你说话,你说出来,就好批评你。……最怕的是引起围攻,很多人围攻(笑),有过这样的事情。围攻,那么我就说“好,我静听大家的批评吧,我不说话了”。在过去,在1974年、1975年,都有批孔。
  艾:好像是1976年,报纸登的一个消息说高等干部去拜访您,就是有个要求,要求您写批孔文章,而您拒绝了,有没有这回事?
  梁:没有,没有。
  艾:没有这回事,噢。您刚讲的情形,意思就是说,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之下心里会着急,您还是维持您的平淡,所以也不会影响身体,是这个意思吗?
  梁:对。
  艾:是有道理。
  梁:我还可以说,自从解放后,毛主席提倡大家要学习。学习嘛,大概这些年来都有五个组,五个组人数不相等,一个组也许二十几个人,多则四十多个人。不是有一些个民主党派?像是民盟、民革——民革就是从前的国民党,还有一个民进——进步的“进”,还有九三学社,还有工商联、民主建国会民建,还有不在这些里的无党无派,也把它合起来,叫做“政协直属组”,直属于政协。刚才我说的话就是在直属组,我虽然是发起成立民盟的人,可是后来我离开了,所以我后来都一直算是无党无派,刚才说的就是我在无党无派小组会上的那个事情、那个情况。他们要围攻我,所以呢,五个组,就是说九三学社是一组,民革是一组,民盟一组,一共五个组,开一个联组会,在联组会上批判我。
  艾:联组会它是1973、1974年的时候,还是……
  梁:1974那个时候,在1974年、1975年都有。联组会就人多,五个组成百了。有人就上台去发表言论批判我,先后大概有十多个人批判我,我就静听,不发言。不发言也不好,……不发言这个会也就过去了。批判我的会过去了,可是我自己本组那个小组会上,他们还有人问我说:“在联组上大家批判你,你听得怎么样呀?”我就回答,我说古书上——其实就是《论语》上——《论语》上有一句话(写):“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笑)我就是引了这个话,答复了大家,我不说别的话了。
  艾:原来讲的是跟您身体特别好的关系,就是……
  梁:就是从那引起来说的话。自己很稳定。我当时也说了这么一句话,表明我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八个字,中文是八个字,头四个字是“独立思考”,“表里如一”,表面跟里头一样的。“独立思考”就是不是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跟着说,不是那么样。“表里如一”,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表面跟里头是一样的,不隐瞒。一般地说,大家都还对我还好。我跟毛主席坐下来,从容的谈话,最后一次好像是1973年9月,后来就没有再谈话了。那一次不是跟毛主席语言冲突了吗?
  艾:那是1953年,不是1973年。
  梁:对,1953年,我说错了,1953年9月。
  艾:1977年报纸上有记者访问您,您是这么说的,就是1953年9月份公开的冲突,跟毛主席冲突以后呢,就不再有这种私人的讨论。
  梁:嗯,就没有从容的谈话了。因为在以前他都派车来接我,接我接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谈。他不来车接了,我就去不了了。
  艾:意思是您住的地方太远了,还是不能……
  梁:进不去,只有他派出来的车,那个车回去的时候车不拦阻。你自己想要去见,那不行,到门口就通不过了。
  艾:那时同毛主席的谈话,一般地说,谈的题目是什么?是哲学方面……
  梁:没有题目。他派车来接你,就到他那儿随便玩。
  艾:噢,随便玩,不是正式的谈论……
  梁:不是,高兴就来谈一谈。有时候我也在他那儿吃饭,吃便饭,没有旁人,他一个,我一个,江青一个,还有一个秘书长林老先生——林祖涵、林伯渠,四个人。
  艾:那么,我以为您是研究哲学,他是要讲一些哲学方面的,您说不是如此。
  梁:随便谈。我是从卢沟桥事件,日本侵略中国,从那儿,然后卢沟桥事变6个月我就去了延安,很早。(艾:是,这本书里有的。)从那个时候起,从那开头吧,好像彼此都很愿意谈话,彼此交谈都很有兴趣。我记得我第一次到延安,卢沟桥事件刚刚6个月,我为什么那么早去延安呢?就是因为日本人来了之后,全国有一种崩溃之象,北方就是卢沟桥七七事变,南方上海是“八一三”打起来。就是都不行了,上海退南京,南京退武汉,北京、天津都沦陷了,山东也沦陷了,全国人都是在逃难,你逃难,我逃难,大家各自逃难,崩溃,好像无主了。蒋的政府眼看没有什么能力,没有什么办法。我对他很失望,对南京政府很失望。
  艾:噢,就因为这几个月,日本人占领那么多地方,南京政府没有办法,您就到延安去……
  梁:退到武汉的时候,我取得蒋的同意,我说我要到延安去看看。到延安去看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悲观的,不知道怎么好,大家都在逃难,南京政府毫无能力,怎么好啊?怎么办呢?我就想看看共产党是不是有办法,我就这样去。一去,看到他完全不悲观,我是悲观地去的,他告诉我,没有问题,中国非有这样一天不可,非有这样一个大灾难不可,不过日本人他不要高兴太早。……这个时候,他正在写《论持久战》,(艾:是。)把《论持久战》的话讲给我听,他说日本人是不自量,他想吞并中国,(笑)那是妄想、笑话。中国是大国,太大了,他太小了。也不是中日两国,世界列强不能看着日本人来侵吞中国。“失道寡助,得道多助”,后来列强都反对他。

  与毛的分歧

  梁:……(此处声音模糊)就不能不谈到对老中国的看法、认识;他对老中国的看法跟我的看法不一致。主要的一个问题是什么问题呢?就是阶级问题。他是阶级斗争,我就说中国的老社会,秦汉以后的社会,特别是从明代、清代600年以来的社会——早的社会我们不太清楚、不大敢说——明清以来的这个社会,在我看,贫富贵贱当然有,可是贫富贵贱可以上下流转相通,它不是像外国那样的一个阶级,很固定很成型,没有固定成型,而是上下流转相通。中国社会散漫,流转相通呢,它就散漫。散漫就斗争不激烈,不像两大阶级,一个贵族,一个农民或农奴,中世纪的,或者后来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跟工人两大阶级,中国缺乏那个东西。中国人喜欢调和(笑),斗争还是有,不过不大习惯斗争,斗争的两面,强大的也没有。我说这个话,他也不能完全否认。辩论很久了,他最后就说了:梁先生,你过分强调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但是中国社会还是一个人类的社会,还有它的一般性嘛。我说对,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不过,正因为我完全同意你说中国有它的一般性,也有它的特殊性这样子,可是我要强调特殊性要紧。比如说,一个人,你认识这个人,你说你认识这个人,这个样就……你要说这个人的特色是怎么样一个人,那么算是认识了这个人。不能从“一般的”去说,说这个人是个人,或者这个人是个男人,这个人是个中年人,这都不行,你得说出这个人的特点,你才算是认识了这个人。因此,我说你这个不如我,我是抓住中国社会的特色的一面。谈话就结束了,说不下去了,一般性跟特殊性的比较是这样。
  后来,他在北京建国。1950年我到北京,一开头还是讲这个话。在北京见面是1950年的3月份。为什么是3月份呢?因为1950年的1、2月他同周总理在莫斯科,3月他才回来,他回来我才同他见面。1950年的时候,先头他问我一句,他说你现在可以参加政府吧?我有点沉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说,把我留在政府外边,不好吗?这话在我有我的用意,可是在他听起来他不高兴,他想拉我拉近一点,可我不想靠近。我当时不想靠近,还是把事情看得错误,怎么错误呢?我不知道,中国的大局就能够统一、稳定下来,我不知道,我不敢这样乐观,因为过去中国内战老打不完,多少年老打不完。
  过去有过去的原因啦,不过我看见那种兆头好像还好不可免,为什么?因为共产党的军队解放全国,四川最后。我在四川,住在重庆的一个小地方,叫北碚。这个时候入川的军队,有三路大军:从陕西到成都的,是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从长江入川的、到重庆的,有两路大军,一路是邓小平、刘伯承,这个叫二野,第二野战军;再一个林彪,叫做四野,第四野战军,也是从长江入川,这三路。在成都那边我看不见,我在重庆那边。可是我碰到的事情告诉我,很有问题。什么问题呢?我在四川重庆的北碚,有学校啊,我的孩子朋友都在那里。入川的军队,大概是二野方面,有一个不太高的将领,像是营长、团长的,他们到了北碚,有一个不记得是营长是团长,中级将官,知道我在那个地方,就来拜访我,并且跟我谈完话临走时他说:“你一定要到城里去,到重庆街上去看看,我们大军都到了。”我说我想去,他说“我有一个车给你”,留下一个小汽车。他就嘱咐那个汽车司机:明天哪,你送梁先生去重庆。那么我说很好,我也想到重庆看一看。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着他留下的汽车去重庆,到重庆我一个朋友的家,地名叫上清寺,送我到那里了,司机就说我去吃饭,我说好,他说我吃完饭再来。哪里晓得他吃完饭之后,他来,说这个车不能给你用了,另外一方面,二方面军队抓了我这个车,扣了我这个车,他们要用,因为这车都是原来重庆市长的,也许公用的、私用的车,可是军队给扣住了。有时候四野扣,二野也扣,这方面扣了,那方面又扣去,抢夺了,我看这个情况不好。还有一个特别让我感觉到不好的情况,这个四野的军队装备好,穿着军装呀、器械呀、皮鞋什么的,装备好,有钱。除了四野,别人呢,穷。我想这个事情不大妙,他们已经开始争夺了。
  当时不久,我从四川出来到北京跟毛主席见面的时候,全国分六大军区,那边是西南军区,林彪的是东南,后来他回到湖北武汉……不是又有点从前的割据的样子?割据的样子不是呜呼哀哉吗?!国民党虽然失败了,他会不会回来呀?我一向是在两大党之间,好像是一个很公正的代表社会的一个人,各方面都可以说话,跟蒋方我也能说话,共产党方我也能说话,我想还是保留一个中间人的地位好一点。所以我这样一个念头,他让我参加政府,我就说留在外边不好吗?这样的话,他听了不很高兴,我不肯跟他靠近嘛。不跟他靠近,但是他倒是有一点一方面是不很高兴吧,一方面还是有点拉着我,希望不要隔得太远。以后他常常接我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谈话,有空他就——没什么问题——就随便的谈谈,坐下来吃饭。
  艾:那您谈的是家常话呢,还是……
  梁:没有目的。
  艾:噢,没有目的。家常话就是家常嘛。
  梁:几乎可以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过有两个情形可以说一下,一个就是我很想了解共产党的一些做法,他们要怎么样做,怎么样干,他们掌握了全国政权以后,要怎么样做,怎么样干,我想了解。另外一方面呢,根据这个,我是需要出去看。我想从这个事实上,摸清楚彼此的不同,看我能够进言、能够对他说什么话。刚好这个时候他(毛主席)也提出来,他说从前你是做乡村工作,你在河南也做过,在山东也做过,你看到一些地方的乡村情况,你现在可以出去看看,我们解放之后有什么变化。我说好,我就接受他的,这个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所以在北京见面是3月,我到北京是1月,3月他们在莫斯科,3月10号才回到北京,3月11,大概国务院设宴会欢迎他们回来,宴会上毛主席约我明天12号见面,见面谈话这个事。不是决定最近出去看吗?他就马上交代秘书长林祖涵:梁先生出去看看,给他预备条件,打电报出去,看哪个省,哪个省招待。最后我就出去,中间还回到北京一次,可是主要的,如果讲出去看,看了6个月。因为我从前先在河南做工作,搞村治学院,所以先到河南。那个时候按照他们当时的情况,河南是分为两省,一个河南省,一个叫平原省,后来还是恢复了,平原、河南还是合并成一个省,当时两个。当时我就去了河南,看了河南,看了平原,然后再去山东。去山东后回来北京一趟,又出去,出去看东北,东北那个时候分6个省,6个省我都转了一下,然后回到北京。
  艾:您在河南的时候,参观了一些什么地方?有没有到镇平那个地方去?
  梁:没有去,那次没有去,可是那边做工作的那个姓陆的人,他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我去东北啊,不是说东北有6个省嘛,他跟着我去,带了不止他一个人,身边带了三四个人一道去,姓黄的,姓李的,姓孟的。
  艾:那么山东那些邹平、菏泽地区,以前工作的地方,都去了?
  梁:都去了。最后是从旅顺大连回来的。从旅顺大连回来的时候,经过辽宁、经过东北,东北那个时候已经就演习,夜里头要关灯,怕轰炸,大家都熄灯,或者有灯窗户帘挡起来、玻璃挡起来。我就回到北京,一看到毛主席就告诉他,说是很可惜啊,怎么可惜呢?因为我看到战后恢复的气象很好,我说今天把破坏的重工业鞍钢、抚顺,都是重要的工矿,正在恢复,如果要一打呢,又不能恢复了,可惜了。他摇头,说是不会打,他说我们根本不想打,美国也不想打,那么,不打也很好嘛。可后来也打了,10月打的。
  我恐怕再有全国割据的局面,他居然把这个大区都取消了,把东北的高岗都搞到北京来了。我去东北看的时候,高岗好厉害啊,统治东北,好像是跟东北王一样,他自己有自己的货币,跟关内不一样。后来把高岗也搞到北京来(笑),批判高岗,后来高岗自杀,邓小平从西南调到北京来,担任……

  我不是一个学者(1)

  艾:1950年到1953年,您是常到毛主席那边去?
  梁:总是他派车接,他不用车接,自己去是去不了,进那个门都进不去,进那个中南海的大门都进不去。
  艾:我书里是这么说的:您去延安,和他谈了一个礼拜,一个星期,一直每天晚上……
  梁:第一次去,住那个地方住16天,16天里头有8天见面来的。
  艾:那么我的判断呢就是,虽然你们的结论是,您自己注重中国的特点,特别的地方,独特的地方,毛主席注重的是一般性,不过结果您走以后,就是到1939年,毛主席自己也开始注重中国的特点了,就是说跟以前不同了。他是抗战的时候一直是比较注重中国社会的特点,而不是它的一般性,所以书里推测您还是对他有一点思想上的影响了,我不知道您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会不会太过分呢?
  梁:我不敢这样说。
  艾:那就是说,您不是当局者,您看到他以后写的东西,您去以后写的东西,看他这个政策怎么样了,越来越像村治公社的这种措施,书里面也是引起了别人的意见,就是说有人觉得是合理的,有人觉得还是您和他有很多很多区别,大大的分别,比如阶级斗争这个问题啊,不过抗战的时候中共也不是阶级斗争,抗战的时候共产党还是乡村建设,跟您当年乡村建设很接近了,我书里也不敢很确定是如此,不过好像是这个样子。也很可能毛主席那时候创造的他的那套思想是按照中国的客观事实而创造的,那么您自己也是按照中国的客观事实而创造乡村建设的理论,也许是因为客观事实相同,所以您和他理论还是很接近的。
  梁:可以说入手相同,他的革命的入手是农村包围城市,他入手是农村,我要建设新中国,我也是入手是农村,从入手是相同。
  艾:抗战的时候的延安的情形,根据地的情形,在华北、在华中、在陕西,各种地方,不要说笼统的很相同,就是具体的细节也常常相同的。解放以后,毛主席所注重的很多计划,也是跟当年的乡村建设很相同,比较注重乡村,也有把工业、小型的工厂分散在乡下,也不要集中在大都市,这是一个,很多啊,书里可以说是算是争鸣了,我不知道您对这个……
  梁:是,是这样的。我不是昨天说过一下,从乡村入手是没问题了。入手干什么呢?主要往哪个方向去做呢?两条,就是让散漫的农民渐渐地有了团体组织,一面呢,从旧的生产技术来提高人力,要引用近代的科学技术。团体组织、科学技术这两面,这两面现在毛主席说的,他从开头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最后人民公社,这是往组织里头去,不可避免,中国想要进步,一定要散漫的农民要组织起来,组织起来才好引用进步的科学技术。事实上大家只能走一条路。
  艾:1950年到1953年,您和毛主席讲话的时候,到他家去讲话,您刚才说当时是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梁:漫谈。
  艾:哦,漫谈。话题当然很多,不过您现在还能不能想起一些当年……
  梁:我都记录了。
  艾:您都记录了?
  梁:我有记录,有本子上有呢。
  艾:噢,那太好了。那您是预备……
  梁:自己藏着,没有发表。
  艾:没有发表?
  梁:不过,你想看,可以看。
  艾:那当然想看啦,假如您有记录,对我来说当然太好了。
  梁:明天我可以找出来。
  艾:不用麻烦,藏在比较难找的地方,不要太急,我当然想看,不过不用太勉强地找。那发生了1953年9月份的冲突以后呢,那很少,或者根本没有跟您这样子的……
  梁:那就是坐下来从容地谈话的机会就没有了。
  艾:就没有了。就是开会的时候……
  梁:可以见面,见面也还握手啊。
  艾:态度跟以前不同吧?或者说以前比较和气啊……
  梁:也还没有什么,不过他就是匆匆地握一下手,说一两句话,我们也站着,他来走过,他跟这个握手,跟那个握手,走过去握手的时候说一两句话,没有请到家里来坐下来谈话。
  艾:解放以来您和哪一界的人接触最多,文艺界呢,学术界呢,政治界比较多,还是亲戚多,还是当年的老朋友最多?
  梁:都差不多。因为我过去不是发起过民主同盟,所以这方面有些个旧朋友。再就是从前我在河南办学,在山东办学,学生有在这个地方的,也有从外头来的,见面啊、通讯啊。我学生数量很大,我算一下,可以算是有学生关系的,他管我叫老师,听过我讲课,大概有4000人。
  艾:4000人,那很多了,所谓“桃李满天下”(笑)。那住北京的也常有机会……
  梁:有些个人,故去的多了,他们都……因为普通人到60岁、70岁、80岁,活到80岁不是很多了,很多人都故去了。(笑)可我活得长久一些。
  艾:那50年代、60年代,那个时候还有很多老朋友吧?
  梁:有,有些在外省的还通信。
  艾:现在,当年的很多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当然毛主席、周恩来也去世了,(梁:朱委员长也去世了。)您自己当年的陈铭枢、李宗仁、李济深都故去了。那这么说,50年代、60年代还是跟当年的老朋友很多来往了。我记得研究您生平的时候,1966年,李宗仁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您也是出来接他,所以也许这种情形,往届的老朋友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这可能算是个奇怪的问题:假定先生现在返老还童,您能从头开始,您的事业会怎么样?
  梁:我没有往这边想过(笑)。我再多说一句话,我要做的事情主要是《人心与人生》这个书,书已经做成了,那我已经好像是满足了。别的书嘛,小一点的,短一点的不像那么大部头,有一个书叫做《东方学术概观》,东方学术我说的是三家,中国的是儒家和道家,印度是佛教,这三家简单说一下,三家比较一下,有这么一个书,书名字叫《东方学术概观》;书不太长,比那个《人心与人生》字数少多了,这个书也写出来了,所以好像是有点心愿已了(笑)那个味道。
  艾:假定您是十几岁现在,您会改行,还是跟原来一样,做学者?
  梁:我常常对人表示我不是一个学者。
  艾:是啊,您书里也常常有这个否认。
  梁:对。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并且是本着自己思想而去实行、实践的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对学术啊、学者啊,对中国的老学问不行。我对你说过,小时候没有念过“四书五经”,“四书五经”的书里面有些个生字我现在还不会认。那么,再一面,现在的学问,科学我也不行,我西文不行,科学一定要学外国文,我的西文不行。所以讲到学问,我只能够歇一歇,我说我不行。
  艾:您真的觉得是如此吗?
  梁:我自己承认我是个有思想的人,独立思考,表里如一。
  艾:假定您返老还童的话,您还是会做一个有思想的、要实践思想的人,不要做医生、科学家,或者政治家,或者……
  梁: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医学。(艾:噢,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医学。)政协把委员分了很多组,自己自认,愿意参加哪个组就参加哪个组,比如有文教组——文化教育,有医药组,有国际问题组,参加国际问题组的人最多,我参加的是医药卫生组,医药卫生组里有中医,有西医。
  艾:《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里,也有一些关于医学的文化,关于中医跟西医。好像您父亲也是对医学有点研究吧?在年谱里提到他会熬药啊、做药啊。
  梁:可以说没有什么,不过比如家里人病了,比如我母亲病了,或者我们弟兄小孩这一辈有病,他常常开药给我们吃药(笑)。中医多半都是(笑)喜欢说儒医,许多读书人他会看看医书,他好像就能够通医道似的。我父亲也有那个情况,不过他没有给外人看病。
  艾:先生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梁:吃东西啊?(艾:吃东西。)吃东西,我是吃素的。
  艾:就是说蔬菜里面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或者是水果?
  梁:蔬菜水果我都喜欢,一般的蔬菜水果我都喜欢。
  艾:有没有特别喜爱的?
  梁:没有特别喜爱的。
  艾:那您最喜爱的消遣有没有啊?或者是根本没有消遣的?
  梁:有消遣的。有消遣就是身体的活动,散步啊、逛公园啊,到公园去,我挺喜欢的。
  艾:好像是1956、1957年,香港的一些朋友说您学太极拳。
  梁:学过,学过。
  艾:您练多久了?
  梁:从练太极、学太极拳说起啊,那离现在是好几十年,好多年,不过有时候断断续续,特别是抗战起来之后吧,为国家的事情各处奔走,有时候就不得空。
  艾:您的意思就是早就学了?
  梁:早就学了。
  艾:这个我不知道,我还以为50年代才开始学的。
  梁:学得很早,大概30多岁吧,(艾:噢,这个时候开始学了。)可是学了又搁起来了,没有认真地去练,我以前住在德胜门那个地方,净业湖(积水潭),那个小山上,大家在那里学,都是练太极拳。
  艾:我不记得您是住过德胜门,就是积水潭那边?
  梁:积水潭那边,我自己的房子,现在房产还在那里。
  艾:哦,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里的房子?
  梁:从民国初年,60年前。
  艾:这个我倒是弄错,我以为那里的房子,就是您的父亲的朋友彭诒孙的房子在那里,也不知道您梁家的房子也在那里。
  梁:也有。彭家的房子在积水潭的西南,有个楼的,我们的房子在西北角,现在这个房子还在,可是人家住了。
  艾:您父亲的年谱,好像他是常常住在彭家那边。
  梁:对,有时候住那边,他自己不是后来投水嘛?就是从彭先生住的那个房子里出来投水的。
  艾:好像他快要过60岁的生日。那么我所了解的就是我所写的,孩子们到学校来,住在彭先生那边。本来梁家的房子离彭家的房子很近的话,好像是……
  梁:就在那个北边。
  艾:积水潭也不太大了,距离也会不太大……
  梁:都在积水潭的西南,我们这个房子在西北角,现在这个房子还在,被旁人住了。
  艾:积水潭当中有个小岛,岛上面有个小庙,这个年谱是有的,有高庙这个名。
  梁:不过那个名字不叫高庙,高庙是在水的南边,高庙很大,刚才我们说的这个庙很小。
  艾:哦,小的庙。我1973年来的时候,还是见不到您,可是这个地方我知道,我不敢去看,害怕。那个时候您父亲的纪念碑已经找不到了,有个座子,上面的石碑已经倒了,也是找不到了。问了很多附近的人,什么时候这个碑被打倒的。有个人说是抗战时候还是在的。
  梁: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1966年。
  艾:噢。石碑被附近的人锯成几块,建筑什么东西用的。梁先生您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迫害啊?或是……
  梁:受到冲击。
  艾:冲击,冲击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说法,冲击意思是什么?
  梁:冲击就是打击。
  艾:是红卫兵的?
  梁:红卫兵,是红卫兵小将,都是初中学生。
  艾:都还是初中学生,也还是您住在德胜门那边?
  梁:就是那,地名叫小铜井。
  ……


  《这个世界会好吗》 第三部分

  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1)

  ……
  艾:把您家人赶走,然后他们自己住?
  梁:他们占据了北房,把我赶到南房;南房是5间,把我赶到5间里头中间的一间;中间一间刚好是5间里头窄小的一间。
  艾:那他们占领了多久了?
  梁:他们占了大概二十一二天,占了北房。因为那个时候我家里有电话,他们认为很好,电话可以逗乐。我自己还算是还好,就是没有打我,可是打了我的内人,打了我的妻子。
  艾:那她受伤了没有啊?
  梁:那个时候是8月24,是一个夏天,热。人穿的衣服都单薄了,穿一件呢,他们打的结果,血透在衣服外边。
  艾:打得很重才这样。
  梁:不是太轻,可是没有打我。
  艾:是闯进去的时候打的,还是……
  梁:刚冲进去的时候还没有打,刚冲进去的时候他就把我们屋里头的家具——有一个衣柜,有玻璃的衣柜,都给从北屋里头摔出去,把我们睡的床铺就拆了,书架上的书都被拿出来扔在地下,大本的书,有《辞海》、《辞源》——一种工具书,没有什么思想内容,他也都给它撕了。
  艾:这是什么道理呀?
  梁:(笑)小孩子他什么不管。
  艾:您夫人给打了,家具也……
  梁:毁了,许多箱子里都有字画,他就给扣出来,烧。
  艾:烧?这样损失很大。
  梁:烧的灰都成堆,纸灰成堆,灰的堆要外面来车撮走,一次撮不完,撮两天三天才撮完。那个时候很乱很乱。
  艾:那我书里也写错了,香港您朋友没有听说您有什么损失,所以书里写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好像没什么……
  梁:我自己没什么,没有打我。
  艾:是啊,起码把东西弄坏了,打了您的……
  梁:损失很大。
  艾:我以为,您还算是毛主席当年认识的老朋友,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子。所以,书里写错了。您夫人打得血出来,住院呢,还是……
  梁:也没有。
  艾:她年纪已经蛮大了吧?
  梁:70多了,我那年是74,她71。
  艾:哦,是吗?我也弄错了。
  梁:除了在自己家里头来打之外,他们还把她推出去,推出去斗争,斗争不是斗争她一个人,还有旁人。
  艾:斗争就是骂她们……
  梁:啊,斗争就是批评、骂,可是也没有斗争我(笑)。
  艾:是啊,这个倒算是奇怪了。那些孩子他们知道您是什么人啊?
  梁:知道。他们把我推到5间屋子中间的小屋里头,不让出来(笑)。
  艾:哦,这奇怪了。这些孩子是北京市的孩子呢还是……
  梁:123中学,第123中学。我住的地方叫小铜井,城墙上有一个豁口,他们都在豁口外头的第123中学,是个初中。
  艾:附近的孩子……
  梁:不太远,有半里多路。
  艾:这21天过去以后……
  梁:他们才撤退。
  艾:撤退以后又发生什么事了?也发生别的事了吧?
  梁:比较说没有什么。
  艾:比较说没有什么?这个算是还好,那是1966年的事,(梁:1966年8月24。)那一次以后也没有别的什么……
  梁:没有别的什么。
  艾:您的学生黄艮庸那个时候还住在您那边没有?还住在北京吗,那个时候?
  梁:在北京。
  艾:我在香港听到的是,他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赶回到广东去了,这是真的吗?
  梁:真的。押送回广东,火车上统统在北京的,他们都赶到火车上,有红卫兵押着回去南方。
  艾: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押到南方去?
  梁:他是要让你回家,回乡。
  艾:为什么要让他回家呢?这算是下乡呢,什么意思?他不还是在北京,你北京的好多人也本来不是这里人,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梁:很多都是那样,一般的,南方人都赶回南方去。
  艾:有没有别的朋友也是受到这种……
  梁:很多。
  艾:可不可以举个例子?
  梁:很多,北京差不多受骚扰、被赶回老家,可以说是上万户,千家万户。
  艾:那李宗仁、李济深、陈铭枢啊……
  梁:他们都不在,这个时候不在北京。
  艾:文化革命的时候毛主席有没有跟您联络了?
  梁:没有。
  艾:那周恩来也没有跟您联络了?
  梁:都没有。
  艾:您现在在北京有什么亲戚?两个儿子都在北京了,有多少孙子?
  梁:3个男孩,1个女孙。
  艾:这以外,您哥哥的那一家的人在北京呢,还是在别的地方?您哥哥有两个女儿。
  梁:有一个女儿住在我这里,她是黄艮庸的夫人,嫁在广东。黄故去了,她从广东来看我,住在这里。
  艾:有别的亲戚吗?
  梁:在北京的亲戚还有,比如我前妻,头一个太太的,她家里人还有在北京的,她姓黄。
  艾:您母亲姓张,在北京有没有张家的?
  梁:也有。我这个大儿媳妇就是张家的。
  艾:噢,一个儿子是在科学院?
  梁:在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这是大儿子,叫培宽,(艾:噢,培宽。)第二个叫培恕,培恕在党中央的中联部苏联研究所,(艾:苏联研究所?)研究苏联。
  艾:研究苏联,这不知道。他一直是在研究苏联呢还是……
  梁:他过去在《人民日报》工作。
  艾:他是入党了吧?是什么时候入党的,很早啊还是……
  梁:他哥哥早一点,他晚一点。(此话有误,次子培恕未入党。——编者注)
  艾:抗战结束呢,还是……
  梁:早一点也是在解放后了,我的大儿媳妇可能早一点,大儿媳妇在北京解放前,我大儿子比她稍后一点,在北京初解放的时候,也有三十几年了。
  艾:您这一辈子最大的失望,或者遗憾是什么呢?
  梁:没有。
  艾:(笑)没有失望?怎么可能呢?
  梁:因为我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比如我本来抗战起来之后,就奔走于两大党之间,事情都做了,也还都算是顺利,发起民主同盟,旁人以为我是想搞一个党派,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是中国不需要什么党派,不像英国、美国那样。所以我虽然发起同盟,主要是在两大党之间代表广大社会来牵扯着他们,不要他们两个打架、斗争,而推动或者抗战,或者建国。随后我觉得不需要了,我就退出了。现在民盟、民建都还有,我没有参加。
  艾:那么内战还是没有避免的,这个算不算是一种遗憾,或是失望,您奔走了……
  梁:刚才说了,没有想到共产党能够统一,大陆的统一,没有想到。所以没有想到,就是因为国民党的条件太好,它不应当失败,好的条件,但是他居然失败了,居然挡不住了,那么大陆统一在共产党手里头,也很好。不好的就是要打。
  艾:是啊,对人民啊,战争总是苦难。好,就算是您没有失望。
  梁:(笑)我想问一句,我们去到素菜馆吃一餐饭,你看哪一天合适?
  艾:我想这样吧,当然好,不过我可不可以在做东吧?
  梁:还是我。
  艾:这个不好意思,我想假如您……
  梁:您哪一天比较有空?
  艾:今天星期五,星期五下午要到北大,明天星期六,可能中午以后还有事。星期天以后都没事,噢,星期一有事,星期天……
  梁:如果星期天最好了。
  艾:您觉得星期天比较好的?
  梁:星期天,我可以叫我二儿子来一同去。
  艾:好好,当然好。我本来想请您到外面吃饭,我不知道您的习惯了,可能您不喜欢到外面吃饭,不敢请您。您会到外面素菜馆……
  梁:有个素菜馆。
  艾:您累了吗现在?
  梁:今天我们可以结束了。
  艾:好的。
  (1980年8月15日)

  东西文化的调和(1)

  艾:其实这个问题,我知道您会觉得问得不好,您著作里已经算是回答了。因为您还可能改变了主意,所以我今天还是问。您觉得中国是否可能某种程度上促成东西两大文化的协和、调和?
  梁:事实上已经在往这样一个方向走了。特别是在中国,不能不吸收外国的科学,不能不吸收外国的文化,所以已经往这个方向走了。西洋有没有受中国的影响呢?我就不敢说了。中国受西洋影响是很明白的。
  艾:您以前说,总有一天,势必有一天,人类的文化,西方的人,还是会转回到中国或者儒家的路上。
  梁:这个就是要到社会主义的时候,要在资本主义之后。资本主义,照我的看法,它慢慢地要成为过去,就是社会主义要到来。社会主义跟资本主义的不同,在我看来,一个是个人本位,一个是社会本位。资本主义是“个人本位,自我中心”,以我为中心。社会本位就不能够说是以自我为中心了,就变成要互相尊重了。
  艾:我还是有两个问题:现在的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会不会是社会本位的?事实上是如此吗?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古巴、越南、柬埔寨这些社会主义的国家,尤其是柬埔寨啊,杀人如麻,那怎么能说是彼此尊敬呢?
  梁:当然不是。苏联,在俄国这个地方,出现共产党,出现共产主义,在我看也是一个变态,不是按照社会自然发展出来的,因为苏联没有经过多少资本主义那条路,没走多少,它在沙皇底下没有多少资本主义,一下就变了。所以,它不是把资本主义走到头,然后转入社会主义,不是那样的。
  艾:是。我明白您的意思。东欧的国家,古巴、柬埔寨、越南这些地方也是一样。
  梁:在俄国,它还是从沙皇的那种专制,转成共产党的专制。共产党专制如果在列宁底下领导,大概会要很好。可是列宁死得很早,所以它那个旧的传统、旧的习惯,还是从沙皇下来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很有力量。列宁死后的斯大林的,特别是现在的勃列日涅夫的,这个情况不是一个正常的情况,还是顺着沙皇的那个老路下来的,顺着那个老路下来的一种专制;而一般的俄国人,他们没有像西欧的国家,享受过自由啊、民主啊,也没有享受过工业很发达,社会很富,人民很有享受。所以现在的青年人,他看到西欧人享受,他很羡慕。现在的苏联,从赫鲁晓夫到勃列日涅夫,它算不上什么社会主义,在我看起来是一种变态,而这种变态是合于它的历史的,合于俄国的历史的。这种变态往下走,不会这样子稳,我看它是一个变态的,不是一个正常的,所以底下它可能要翻案。我认为这么看,可能要翻案。像是勃列日涅夫他们这种党的专制,恐怕底下不是可以维持很长久的,会要起变化,这种的统治,我想也许它要维持不住了,如果有机会到来的时候,它要变化,它不会很好的维持下去,没有力量维持下去,它要变化。我这么看。不会像中国这样子,中国底下没有大变化。
  艾:第二个问题,到现在为止的历史,工业先进国家的历史来说,马克思全错了,他原来预测无产阶级越来越多,资本家越来越少,结果就爆发了革命。可是现在的日本、德国、美国、加拿大这些地方,也没有这种现象,来了一些以前没想到的好几种可以说是阶级,工业方面的白领工人越来越多,服务事业上的工作越来越多,资本家也没有马克思讲的那么清楚、那么干脆、那么明确,所以呀,他既然错了,21世纪历史的发展将来说不定……
  梁:他没有料到他的估计、他的看法跟现在不合,不像他所料想的那个样。现在的情况,他们的讲法有所谓“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现在我看,像美国的上层建筑,很有力量,现在的上层建筑不单是一个掌权的问题,它也是学术文化,学术文化跟有钱、跟有权都连起来了,好像是不容易推翻的。
  艾:这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美国大众化的这种文化,各地方的老百姓大众、群众都很欢迎,东欧是这样,连苏联这个国家里面也是这样,西欧是这样子了,亚洲的好多地方也是这样子了,受了美国的文化的影响。有的国家也不能说是帝国主义的影响根本没有,东欧根本没有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力量,不过美国所发展的这种大众化的文化,依我看是什么地方都有了影响,这个到底是为什么呢?甚至服装啊,东欧、苏联的人,美国式的镜子、牛仔裤什么的,这是为什么?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呢?
  梁:美国的确在很多地方、很多方面是先进,旁的国家就要学他了。
  艾:这文化的产品,到底有没有什么先进的落后的分别呀?技术比较客观的要求来衡量什么技术啊,还可以算……
  梁:我说文化包含了技术。
  艾:是。文化产品这些东西,比如电视节目,那是个好例子,美国所做的,好多国家也是在放演美国的电视节目,不过怎么可能说美国的电视节目、大众化的文化产品是先进的呢?因为文化有两个意思,比较狭义的文化,不是广义的文化,怎么可以说是有进步的、落后的?现在在日本,很多日本人还是在看美国电视节目,在日本电视台播的。为什么他们不看日本自己的?就是说这个现象,美国的文化影响很大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在工业方面美国是很先进的,所以别的国家的人觉得……以我自己看,好像是一种求时髦,世界范围的一种时髦,包括很多服装、化妆品、化妆的样子、书啊、杂志啊、电视节目啊、电影啊,这些所有的所谓大众化文化产品,我就想请教,您觉得这个现象——美国大众化文化的影响,是怎么产生的?这个现象是怎么产生的?美国文化的影响是为什么发生的?
  梁:我不晓得我回答得对不对。(艾:没有对不对呀。)我回答的是不是你所问的。(艾:哦,是。)我的从前的看法,就是美国的确在科学技术方面是比旁的先进,比如苏联,赶不上。西德、日本都有许多很高明的,中国现在很想在这一方面来吸收补充。
  艾:请您谈一谈,在您的一生之中,您所学到的是什么,和从未学到的又是什么?
  梁:一切的学习,实际上不单是一种因袭,不单是向人家学。一切的学习都有创造,都有自己的一面,不完全是学人家。不过也不相同,有的人就是自己创造少,学得多,有一句中国俗话叫“依样画葫芦”——按着样子画葫芦,有不少是这样的人。不过就我自己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是创造性多过学习。虽然一切的创造里头都有学习,不过是一个比较的不同,有的人是学旁人的东西,但是在学的里边创造很多。我自己呢也就是这样的。好像我从外边所得的都是一些个资料,资料到我手里头,我把它运用、创造。我是一个创造性比较大的人。
  就中国的学问说吧,中国的学问、中国的文化,论底子我是很差的,我已经说过了,我没念古书,可是中国的古书里头好的、精髓的,帮助我很多,我还是能够领会。比如像中国最大的学问家——孔子,我觉得我对孔子的了解、懂的,比那个宋朝的朱子——朱熹,懂的要多一些。我常常给人家这样讲,我举一个例,孔子不是自己说自己:“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在朱子就每个阶段他都讲了,比如那个很不好讲的,就是“耳顺”——一个“耳”,一个“顺”——什么叫“耳顺”呢?他就讲了,他用了一句话:“声入心通”——声音进去了,心通了。我不赞成。我认为,不但是“耳顺”我们不好懂,实际上每一个阶段我们都不好懂,不要乱猜,不要猜想。“十有五而志于学”,好像还好懂一点,“三十而立”,那个“立”是立什么呢?“四十不惑”,“不惑”又是对什么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那么什么叫天命呢?“耳顺”,什么叫耳顺?我以为,孔子四十的时候,他也还不知道他五十岁的进步,他还没有那个进步,他那个时候也还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们旁人怎么知道?旁人不知道,不知道你就不要说,不要讲,所以像朱子那样讲,我不同意。所以说,这一些话我们是不敢乱讲、乱猜,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应当承认自己不知道。承认不知道是一面,还有一面我们知道,知道什么呢?知道他没有说旁的事情,他没有说到对自然界的知识,也没有说到社会科学,也没有说到政治、经济,他都没有说。他所说的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就是他自己的生命、生活在说话,没有说到外头去,因为他本人的学问是这个样子的一种学问:是生命、生活之学,不是旁的学问。所以他最好的徒弟,不是颜渊吗?颜回吗?颜渊颜回……

  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1)

  梁:……连续下去,而不是在空间上移动,所以跟那个“不贰过”是一回事,有相同的地方。古书的《易经》——《周易》,里边就讲到颜子,它说:“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他一有点不对、错误、不善,他马上就知道,知道后不再行、不再做,所以“不贰过”是这个样子,它始终是从生命的流行变化来说的。所以人家问孔子谁好学,他就称赞颜子——称赞颜渊、颜回,颜回的长处是什么?就是那两点,那两点我们不能深知。不深知是一面,另外一面是什么呢?他又没有说到旁处去,没有讲到自然现象(笑),没有讲到社会问题,他就是讲自己的生命、生活,所以老师也罢,学生也罢,他们的用功、致力,都是在这个地方。能够传中国的孔门之学,我是承认在宋朝,就是那个大程子,程颢,在明朝就是王阳明,他们是传了这个学问。
  艾:那您民国十一年(1922年)出版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时候,也说王阳明的一些门弟子,王艮、王心斋,也是懂孔子之道的。(梁:对。)您还没有改变您的主意啊,当年这个结论跟现在差不多啊。
  梁:在这一点上差不多。不过我现在看当初的书,60年前的书,解释孔子的时候,用那个“直觉”,用那个“本能”,不妥当。
  艾:是,不过您还算是属于王阳明的门派。
  梁:对。不是他们都分程朱派、陆王派吗?我算是陆王派,陆王呢,陆是宋朝了,王是明朝了。在宋朝,刚才提到程朱,大程子,跟二程——程伊川不一样。大程子就是程颢了,程颢我认为是好的、对的、高明的,可是朱子对他不了解。朱子不是有一部著作叫作《近思录》——远近的“近”,在这个《近思录》他不引大程子,他对大程子倒不是……虽然他不是说大程子不对、不好,他是说大程子太高明了,他那样一个看法。其实就是,朱子对大程子有点好像不合脾胃,不合他的味道。可是我认为,在宋儒还是大程子,明儒是王阳明。我更喜欢王阳明底下的王心斋、王艮。王艮,在社会里头他是一个下层的人,他是一个工人,他是搞盐的盐场的工人,并且他的门下,王心斋这一派,有许多都是农工,很普通的人,不一定是上级讲学问的人。上层的讲学问的人,容易偏于书本,下层的人呢,他读书不多,或者甚至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他的生命、生活他能够自己体会,这个就行了,这个就合于儒家了,合于孔子,所以我喜欢王心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末了讲到称赞王心斋。
  艾:您早年曾经从事过好几个不同的工作,您参加了革命以后做记者,以后做居士——佛教的居士啊,在大学教过书。您觉得哪一种工作对您后来的生涯影响最大?
  梁:我的生活,固然做过记者了,教过书了,做过教员了,可是实际上比较重要的是做社会运动,参与政治。我不是跟毛主席、跟蒋介石两大党我都有关系吗?马歇尔在中国的时候,我跟他接触很多。他是极力想给两党找出一个妥协和平来。我也是搞这个东西,所以我实在搞了不少政治活动、社会活动,搞乡村建设是社会活动,社会活动、政治活动恐怕是占我一生很大部分。教书嘛,我曾经有过这个事情,北大教过书,后来也带着很多学生。那么,做新闻记者,开头年纪轻的时候做过,后来我到香港办《光明报》,又做新闻记者。那么比较少的,很少很少的,就是做官。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就是李济深,我36岁的时候,我到广东去看他,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我去离广州60里的一个乡下去闲住的时候,他没有得我同意,就要南京国民政府发表我为广东省政府委员,我没有就,发表了我不干。所以我可以说没有做官,一生之中啊,没有做过官,可是做过政治运动、社会运动。
  艾:除了在邹平的时候,有一阵子您当过县长的。
  梁:对,这个你还看到了。因为邹平县归我们管,属于乡村建设研究院,有那么一个时期,大概两个月,那个县长刚好找不到人,那我就自己去兼这个县长(笑),兼任两个月。
  艾:是,所以可以说是您做过官。
  梁:(笑)可以。
  艾:关于……这本书您……
  梁:不知道。
  艾:还不知道啊?我回国以后会托香港的朋友买一本寄给您,我自己也没有看过,我就是听说有这么一本书。
  梁:这书名叫什么?
  艾:书名也不知道,我想还是会找到。
  梁:书名字不知道,书的内容就是讲我。
  艾:就是。
  梁:噢。
  艾:好像也是传记的样子,不是年谱。说到年谱啊,我也是编过,就是到了抗战开始那个时候,编过中文的年谱,跟中国传统的年谱不同的地方呢,是有注解,用什么资料才有什么事,西方式的那种书的那个样子。我想也许在香港出版,出版以前,我可不可以把它寄给您,让您过目。(梁:对。)错的地方再给改。(梁:好。)抗战一直到现在那部分,我还没有编出来,也许分两本编也好,因为我觉得还是早点出版了好。
  梁:我有两本书啊,不知道你看过没看过。……第一次访问延安,第一次跟毛的谈话,这两本。
  艾:我看好像里边的内容跟《光明报》发表的……
  梁:嗯,在香港《光明报》发表过一些。
  艾:香港的《光明报》我全找到了。
  梁:哦?很不容易。
  艾:您有几篇连续的文章分成几部分了,比如《我努力的是什么》,这是有的……这是在回想、回顾您过去的生活。您想到过去的时候,您以为您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是什么?
  梁:大事一个就是为社会奔走,做社会运动。乡村建设是一种社会运动,这种社会运动起了相当的影响。我们曾经连续三年,每一年都开一次全国性的乡村工作讨论会。乡村工作是我过去主要的奔走的一样。再一个就是为国内的党派的团结抗日。因为我去了游击区一次,在游击区看见两党的军队自己打,我就很怕引起内战,引起内战就妨碍了抗日,抗日期间不可以有内战啊,所以我就先搞“统一建国同志会”,后来搞“民主同盟”。旁人就误以为我是想搞一个自己的党派,其实不对。我不认为中国需要两大党之外,还要一个第三个党派,我没有这个意思。民主同盟不是第三个党派,是什么呢?是想推动两大党团结抗敌,合作建国。能够团结抗敌就好了,能够合作建国就好了。自己不想成一个什么党派,所以现在还有民主同盟了,可是我不参加。第一段是搞社会运动,第二段是奔走国事。
  艾:您私人生活的重要的大事?您说的是为社会、为国家、为人民服务的两个大事,那您私人生活没有重要的大事吗?
  梁:那就是我的写书了。我写的书,特别是最大的一本书、最重要的一本书叫做《人心与人生》。我曾经请教英文好的朋友,我说我这本重要的书《人心与人生》,要翻成英文说,这个名字怎么翻呢?他说人心这个字,英文不是一个字,有两个字跟这个有关系,一个是mind,还一个是heart,所以要是给你翻译一个英文名字,那就是mind and heart and life。
  艾:是。我也觉得不怎么妥当,虽然是直接翻成英文是这个样子,不错,心有两种意思,不过还是有点不……
  梁:勉强?
  艾:不顺耳。这样吧,假如您愿意,我也很高兴把您的那本书翻成英文,没问题的,我想。
  梁:我想我一生,这个是最重要的事情,写成这本书是我的最重要的事情。
  艾:我认为您的一生并不是全是一帆风顺的,其中一定有一些令人伤心的事,您愿不愿意谈一谈呢?可以对处身于困难的后学,产生一些鼓舞、激励的作用。您遭遇到不少挫折,对不对?
  梁:我觉得,我倒好像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
  艾:是吗?(笑)
  梁:没有。我只是倒觉得自己有没有做好的事情、失败的事情,或者错误。比如说,说到错误吧,那个就是1953年9月,那个就是自己的一个错误,就是自己气太盛,气太高,所以就跟毛公就抵触了,那个事情后来我自己想,不应当那样的,(艾:以后还是觉得不应当那个样的。)应当我多尊重他一些,不应当跟他闹翻。(笑)
  艾:那您那个时候是不是感到伤心呢?
  梁:没有伤心,我就感觉到自己错了,我不好,不算是伤心。如果有伤心的话(笑),那就是我前头的太太,我的内人,她的死,我有一点伤心,因为我觉得她实在是很好,所以她死呢,是一个很伤心的事情。刚好是一个40多岁的时候,从前中国古人有这么一句话:“中年丧偶大不幸。”就是说假定早一点,不是中年,比如说在30岁,30多岁的时候丧偶,算不算大不幸呢?当然也算大不幸,不过比较年轻的时候容易忘,过些日子就把伤心过去了、忘了;中年丧偶大不幸呢,跟老年不同,老年大家彼此都快死了,好像也不大怎么样;中年刚好,(艾:噢,我明白您的意思。)刚好彼此两个人关系很深,感情很深,这个时候跟青年不同,跟老年也不同。所以,假定说我有伤心的事情,就是我前头的内人,也就是我现在的两个儿子的母亲。
  艾:这个我书里弄错了,只怪我听了香港以前认识的人,台湾的,他们说,其实好像您是比较跟第二位夫人比较谈得来,我弄错了。
  梁:什么事情都跟原来自己的预料、打算不合。举个例说,我前头那个内人、妻子,我是很怀念她的,她没念过什么书,还算是识字就是,没有念过什么书,没有学问。那么我后来有机会又有第二个妻子,第二个妻子刚好朋友介绍,她是师范大学毕业并且是……

  我最佩服的中国人(1)

  梁:……性格,人的性格、脾气是先天的,还是先天方面重要,假定说一个人有他先天的一面,有他后天的一面,两面来比较,还是先天重要,他的性格、脾气、聪明、智慧,都是先天方面的。
  艾:那我是弄错了,一个不当的错误,因为我了解,您第一位夫人在山东时候去世的,您的朋友们觉得您和她的关系好像没有第二位夫人的关系那么密切。反正我弄错了。
  梁:我再补充一下(笑),就是我这个第二个太太,她不是大学毕业并且还是教育学系毕业的吗?她跟我结婚的时候,我50岁,她比我小3岁,她已经47,年纪太大了。
  艾:这个我也弄错了。我以为您比她大10年,其实才……
  梁:我比她大三岁啊,一个女子30岁结婚已经不算早了,到40岁结婚就算晚了,到47岁结婚太晚了(笑)。凡是这样一个太晚结婚的人,她都是个性很强。
  艾:是,已经习惯了单独的生活。
  梁:个性很强,结果很容易……(笑)
  艾:我正好把这个弄相反了。那关于您的报纸是说她比您小10岁,我是按照当年的报纸来写的。
  梁:她不是岁数太大了吗?47,太大了,她隐瞒岁数。
  艾:是,这个我都不知道。
  梁:她隐瞒了岁数(笑),她自己也隐瞒,中间朋友介绍也隐瞒,是这样子。
  艾:噢。
  梁:实际上她岁数很大了。
  艾:这个很有意思,我所说的您朋友的印象和当年的报纸上印象跟实际的情况正好相反的。
  梁:是这样。
  艾:很有意思的现象。现在我想,在中国啊,什么地方能去找资料,访问很多人,还是……我刚想起来,胡应汉先生跟我讲,抗战结束以后,有一天,是在北平,他跟您和您夫人在一起,那么……
  梁:那是跟第二个了。
  艾:是,是跟第二个了。问题是谈起妇女问题,胡先生说您提出一种理论来,说是妇女不是创造者,是创造创造者的。而您夫人发脾气说您怎么可以这样子说呢?胡先生说您就是捧腹大笑,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呢?(笑)这么小的事情您可能不记得了。(梁:对。)您对西方的妇女解放运动有没有高见啊?
  梁:我不是上次说过了,我有一个外国朋友,他自己叫做卫中,卫西琴,他很深刻地讲男女的不同。也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话,你说了。自然,也就说是天吧,天给妇女的一个任务或者说是使命,是生孩子,主要的,在妇女的一生中,就是中间的阶段——能够生育的那个阶段,太早了不算,太晚了老了也不算。太早的时候还不是一个很像女人的女人,太老了也不像一个很像女人的女人,正是中间那一段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个阶段天给她的责任、任务,是生孩子。她的任务在身体上,不是在头脑。男子的任务是在头脑,所以按照自然的也就是天然的来办,来做事情,才是对的,不按照天然的,勉强的,不大好。所以他——卫西琴,论调是说关于做学问,乃至于或者做政治家,做军事家(笑),都不合适。不过也可能做艺术家还可以,这是他的见解。我很同意他的见解。好像是从前有一个有名的哲学家,德国人,好像他说过——叫叔本华,(艾:是。)他说过,女子是什么呢?妇女是什么呢?妇女是一个大孩子,是个小孩,可是不是年纪很小的(笑),是个大孩子。妇女跟妇女容易到一块儿,比如一个大的会场,妇女跟妇女就凑在一堆,大家交谈,男人自然也有成堆的,可是有很多是散开的。你到一个大的会场上一看,有这种情况。妇女坐在一起成一个堆,讲话,讲得很高兴,有一个情况,按北京话吧,不像男人那样能够沉住气,有点浮动。这都是说妇女跟男人性格不一样,重要的是像刚才说的话,好像自然、天给男人的任务是创造,无论是学术上的创造或是政治上的创造,乃至军事上指挥作战的创造,都是创造,这种创造都是应当归于男人的,不要把这种创造指望于妇女,因为妇女她有她的任务,她有她的使命,天给她的使命。卫西琴这个话我倒觉得很同意,很承认。
  艾:20年代,您跟卫先生讲过这个问题,到现在您的观念都没有改变吗?
  梁:对男女分别的看法,还是那样。
  艾:我不知道,可能您不清楚美国,尤其是美国,欧洲也有,妇女解放啊,要求男女平权,甚至于现在在美国,女子无论是什么事情都有优待,找事,女子有优待,有人在讨论女子已经从军了,不过我们正在辩论的是,是不是应该做战士?……甚至于一些妇女解放运动比较激烈的,说我们女子根本不要与男子来往,不要跟他们结婚,不要跟他们有性方面的关系,我们女子跟女子在一起才对,听起来,尤其是中国人,很奇怪啊。第一您有没有听说美国妇女解放运动情况?第二呢您对此有什么反应、意见?
  梁:我倒是同意刚才那个外国朋友卫西琴的见解。那个朋友就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外国人特别是西洋人,外国的女人像男人,中国的男人像女人(笑)。
  艾:(笑)那您以为这个有道理吗?
  梁:这是说事实,事实上这样。对不对呢?我觉得说的有几分对。外国的女人呢,有点像男人,并且她好像还要不单已经像男人,而且还要争取做男人。
  艾:您第二位夫人算不算妇女解放运动者?
  梁:她不是结婚很晚吗?她一直是做中等学校的教员,师范的教员,中学的教员,一直做了好几十年的教员。她个性很强,就是难免跟人冲突。刚好碰巧了,不是1966年8月,有那个文化革命运动?她就被打得很厉害。
  艾:您最佩服的中国人,无论是过去的、或者是现在的中国人是谁啊?
  梁:我很早、就是我年轻的时候很佩服的,是章士钊,他号叫章行严先生。他写文章的笔名有时候写秋桐——秋天的“秋”,梧桐的“桐”。我年纪小的时候,我在中学读书,14岁到19岁毕业了,十四五六七八,这个时候我就看见章行严先生——章士钊了——他的文章,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名字,姓名不知道,就是看见他的笔名叫秋桐。他写的文章,一种是欧洲通信,他人在欧洲,写给报纸,把欧洲情况,叫做欧洲通讯、留欧通讯,我看得很有趣味。特别是呢,他有些个论政治制度的文章,因为那个时候中国要学外国,政治上学外国,那么就有开国会的问题,有议院。议院有一个问题,就是还是两院制呢,还是一院制?议院跟政府的关系,像英国,政府是对国会负责,对众议院负责,责任内阁,政党内阁。他写文章讨论这个问题,我非常有兴趣。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是热心中国的政治改造,最欣赏的、最觉得好的是英国式的政治,他刚好是介绍这个东西,讨论这个东西,中国要学外国,就是学两院制呢,还是一院制就可以了呢?有没有必要两院呢?他这些个文章我都爱读,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留个笔名。这是在我年纪轻的时候,年纪只有十几岁的时候,而且在北京中学读书的时候,看报纸、看文章看到这个,我就欣赏这个人,欣赏这个人的议论、文章。
  后来呢,就看见上海有一个叫《民立报》,《民立报》发表的文章也多半是论政的居多,这个文章笔名就写行严。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可是我看见行严的文章,就想这个人的文章恐怕跟秋桐是一个人,真的姓名我还不知道,我判断他恐怕是一个人。后来呢,在日本梁启超、梁任公出了一个刊物叫《国风报》。《国风报》上偶然登了一篇文章,《国风报》多半都是论政的,偶然登了一篇文章,是讲把西文、西洋学问的名词翻译成中文,翻译、译名的问题,怎么样的译名算是译得好。因为过去严复,严几道先生他就讨论过译名的问题,他有三个标准:一个是要信——言而有信的“信”,单人旁一个言字;一个标准是信,还有一个达,表达出来,第三个还要雅,文雅。严先生论翻译讲究这个,他翻译外国东西要遵守这三个标准,所以他翻译出来外国的东西,都是文言的,都是很文雅的,没有白话。这个问题就叫做译名问题、翻译名词的问题。在《国风报》上看见有一篇文章,是讨论译名、讨论翻译问题,署名叫“名质”——人名的名,物质的质,讨论的问题不是论政,跟我看到的文章不相合,这个“名质”用的人名、笔名,既不是秋桐,也不是行严,而是用一个很新鲜的“名质”两个字,但是我一看,这三个名字实在是一个人,我的判断是这样,后来证明果然是一个人。
  这个时候,他在日本出版一个刊物,叫做《甲寅》,这个时候我给他通信,从书信上有来往,我才清楚他的名字是章士钊。后来到北京,我就很喜欢跟他亲近,很佩服他。可是佩服他之后,我又失望,怎么失望呢?因为这位章老先生,他比我岁数大了很多,他是一个很有才的人,多才,多才嘛他就多欲,欲望多,所以他的生活很腐烂——吃鸦片,赌博,赌钱,嫖妓女,娶姨太,娶妾,一个、两个、三个,我很失望,我很不喜欢。虽然很不喜欢,我还是一直到他90岁的时候我还跟他往来。
  艾:在香港1973年逝世的。
  梁:对了,93岁。
  艾:您看这个也不错,虽然生活上这个样子,一样活到93岁(笑),好像没有影响他的身体。
  梁:好像是那样。
  艾:别人呢,您佩服的就是……
  梁: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很佩服的。再一个我佩服的也是姓章,就是章炳麟,章太炎先生。我觉得他的学问好。他也是……

  得力于佛学(1)

  ……
  梁:我认为他是外行,隔膜的,他比较年轻的时候也算是革命的重要人物,他那个时候是有点批评孔子、反驳孔子,可后来又变了,晚年他又佩服孔子。
  艾:辛亥革命以前,国粹的道理,孔子不要,墨子、荀子还是要,那您对章太炎最佩服的是哪一方面的?
  梁:学问很深造,人品也个性很强,不是一个很随便的人。
  艾:有没有别人了?您讲的……
  梁:两个章。
  艾:后来您到了30年代、40年代、50年代,您佩服的人有没有变?
  梁:如果说那个时候,在中国的名人里头不是有康梁吗?(艾:是。)我是很不喜欢康;我佩服梁任公,喜欢梁任公,刚好跟梁任公也有来往、亲近,并且这个亲近呢是,我嘛比他是后辈啦,小学生啊,他来我家先看我,很虚心,这点我很佩服他。他大我20岁,他从办《新民丛报》那个时候,我就爱读他的文章,后来就跟他认识了。像刚才所说的,民国九年(1920年),他居然一个老前辈,很有名望的,先到我家里来看我,我那时候还没有名,我心里头很佩服他。那么他为什么来看我呢?原来他这个时候注意佛学,人家告诉他,说我讲佛学,所以他来看我。在佛学方面他很虚心,尽管我们是后辈,他很虚心。可惜他给我很多信,我都损失了,没有保留。(指在“文革”中被毁——整理者。)
  艾:您跟他有往来一直到……
  梁:一直到后来,到后来民国十八年(1929年)春他故去了。民国十八年我从广东往北方回来,到的时候他已经故去了,在广东的时候,他还跟我通信。可是我很不喜欢康。
  艾:是。尤其是他提倡儒家为宗教以后,好像您……
  梁:他不是要搞什么孔教会?不过这个问题还小,(艾:这个问题还小?您说他……)最大的问题是他这个人虚假,很多事他做假。比如他写文章,有倒填年月的事情,后来写的东西,他把它作为多少年以前写的东西。这何必来呢?不老实。
  艾:对,对。我以为可能您对他的《大同书》会有反对的地方吧,有不同意的地方吧?
  梁:他不是有本《大同书》吗?我书架上还有。我觉得这种“大同”的理想,并不高深,不值得去那么样子吹捧。设想远的未来的社会怎么样子怎么样的,可以设想,可以去做一些个想象,也可以把它写出来、说出来,不过应当认为价值不大。应当重视科学,不要做些什么幻想。幻想也可以说嘛,不过不会有很大价值,实事求是的这种研究才是有价值的。他这个人很高傲自大,当然他开头要帮助皇帝维新,开头那个是很了不起,很有创造性,很有创造精神,可后来不行。
  ……
  艾:最后的问题是您最佩服的中国人是谁,章士钊还是……
  梁:两个章,还有一个章太炎。
  艾:假如问您觉得最伟大的中国人是谁,回答会不会有不同?佩服与觉得伟大有分别吗?
  梁:有分别。
  艾:您觉得最伟大的中国人物——无论历史上的人物还是在人世的,是谁?
  梁:我觉得也不是太过去,也不是现在的,恐怕还是毛泽东。
  艾:还是毛泽东?那您……
  梁:毛泽东实在了不起,恐怕历史上都少有,在世界上恐怕都是世界性的伟大人物,不过他晚年就不行了,晚年就糊涂了,有很多的错误。
  艾:那毛泽东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
  梁:整个儿地创造了共产党,没有毛泽东不能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这个是百分之百的事实,百分之百的事实。不过他这个人到晚年就糊涂了,有很多做错的事情。这个错的事情,失败的事情,在周恩来没有。周恩来是中国从前叫做“完人”——完全的人,你指不出来他的不好的、做错的事情,几乎没有,非常的完全他这个人。不过,很巧地,他是天生的第二把手,天生的给毛泽东做助手的这么一个人。论人可是最好了,周恩来人最好了,最好。
  艾:我也倒是觉得您这个说得很对。
  梁:人人都纪念周,可是对毛,有人就不满意,某一件事情不满意。
  艾:毛主席同中国历史上的人物来比,您觉得他比较像历史上的什么人物?再过100年,100年以后的历史学家研究这个时代的中国历史,他们会不会把毛的角色和过去的什么人的角色来做一个比较?
  梁:中国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一般的说法都说汉高、唐太,汉高祖、唐太宗,一般大概都是说这样子。可是(笑)毛看这些人,不那样,好像他看得平常。
  艾:另外一个问题,您最佩服的外国人是谁?就是说您听说有,或是书本里认识的外国人,您觉得最佩服的外国人是谁啊?
  梁:我在哲学思想上最喜欢的,也算是崇拜吧,是法国的柏格森。
  艾:到现在还是,我记得您当年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时候,您也这么说,您说第一次阅读柏格森的著作,觉得是一生中非常愉快的事。所以您还是觉得外国思想家来说……
  梁:当然德国的康德,我也很佩服他的思想上的深刻。
  艾:那么政治界的外国人,您有没有觉得伟大的?
  梁:我就不大清楚了,政治家、军事家,我不大清楚。一般地,常常说出来的伟人,像拿破仑啊,一般地大家所说的,那么我也就随着大家吧,自己没有特别的看法。
  艾:很多人认为您是当代具有独特智慧的人物,您有今日的成就,在您背后支持您的原动力是什么?
  梁:支持我的原动力?好像我还不大明白这个……
  艾:哦。也可以说是动机,也可以说是心理的、精神的寄托,就是说为什么有今天的成就?
  梁:我觉得还是得力于佛,佛学。
  艾:好,这个问题我了解了。
  梁:我愿意把佛跟孔子我再说一下,因为你不是说(笑)我是“last confucian”吗?我想把佛跟孔子的异同说一下。也许我们已经都说过一下,孔子、儒家他总是站在人的立场说话,他说来说去还是归结到人身上。可是佛家,他是超过人说话,他说来说去,归结点也不归结到人身上,归结到超过人的那个地方,所以好像他们是很不同。不过还有同的一面,就是“无我”——没有我——“而救世”,佛家话就是众生,众生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就中国说吧,儒墨,墨子也是这样子,都是在他生存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一生都在为大家奔走。所以表面上没有很大分别,但是我底下就要说一下孔子跟佛的分别。这个分别就是在“我”的问题上,关于“我”的问题,把它讲得最清楚的,分析得最清楚的,是唯识家。佛学的唯识家,是讲八识。八识,前六识,眼、耳、鼻、舌、身,这是五个,加上一个“意”,这个就是前六,前六都是应付外面的,都是工具,都是对外的。运用这个前六识的,是生命,是活的,比如说人吧,活的人啦,这个在唯识家讲,叫做“第七缘第八”。
  艾:其实我应该多在这方面下工夫,研究您的思想的时候,您是研究唯识的,很复杂,您的思想很丰富,佛学方面我没有下多少工夫。
  梁:第七就是“末那识”,第八是“阿赖耶识”,运用这前六识的工具而为之主的,就是这个“第七缘第八”。怎么叫做“第七缘第八呢”?就是这个时候执著一个“有我”,它叫做“我执”。
  艾:“我执”?
  梁:就是这个“执”(示意)。

  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梁:两种执,我执,一种叫“分别我执”,“分别执”;一种叫“俱生执”,“俱生我执”。“俱生我执”就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不等到分别就有。“俱生我执”很深,很隐——隐藏的“隐”,“分别我执”就浅。最深的也就是最有力量的我执啊,是我们生命、生活的根本。通常在活动中、生活中,都有一个“分别我执”在那儿活动。可是假定我们睡眠,最好的、最深沉的睡眠,一点梦都没有,大脑完全好像没有活动,睡得很深很深了,那个时候,“分别我执”就不显露了,可是“俱生我执”那还是一点也没有减弱,睡得沉的时候是这样。或者我受伤了,从高处摔下来受伤了,好像死了,虽然没有死,跟死差不多了,那个样子的时候也是“分别我执”没有了,可是“俱生我执”依然还在。所以“俱生我执”是很深的、很隐藏的,不大显露的,可是非常有力量。底下我就要说儒家跟佛家的分别了。佛家是要破执,破我执,我记得我在一张纸上写过一次,写过六个字,“起惑造业受苦”,佛家看都是这样,起惑——惑是迷惑了,糊涂了,不够明白了。惑在哪儿呢?你说的惑是指什么说呢?就是指这个,指“我执”,惑就是指“我执”说。“我执”有一个“分别我执”,还有一个更深隐有力量的“俱生我执”,那么这个时候就要说到佛家与儒家的不同了。佛家是要彻底地破执,彻底。他又说破二执,为什么用“二执”呢?就是一方面有“我执”,还有一面跟“我执”对面的“法执”——“法”就是一切的事物。“我执”是一面,对面还有“法执”,佛家就是要破这二执。破二执有时候又叫“断二取”。那么“二取”是什么呢?——“能取”跟“所取”。“能取”、“所取”就是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佛家的意思,是断二取,没有“能”,没有“所”,“能”“所”是归在一块的,意思是没有取的。这是什么?这个就是佛。这个就是一体了,一体就没有二了。佛家的意思就是说,分别就是错误,就是要恢复到一体,复原到一体,宇宙浑然一体,这个就是佛。普通人以为佛是神啊是什么,那不对。那么,这个不说。再说儒佛的异同。照我的说法,我认为是这样,是哪样呢?儒家啊,孔子不破“俱生执”;破了“俱生执”就没有活动了,生命就坐落在“俱生我执”上,有“俱生我执”才有饮食男女的一切活动。这些活动都有“俱生我执”在那里为主了。那么儒家既然不离开人生,他不像佛家小乘佛法要涅寂静,要出世,儒家并不要那个样子,儒家就是要在人世间活动。儒家就是要像我们这样一个完全真的人,他不要做神,他就是跟我们一样,穿衣吃饭,饮食男女,他就是这样。跟我们还不同了——跟我们有完全相同的一面,饮食男女、生活、休息、睡觉,这是同的一面——不同在哪里呢?他不要这个(“分别我执”——整理者)。“廓然大公”,他就是穿衣吃饭的时候他还是“廓然大公”。八个字,“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这八个字是儒家。尽管他穿衣吃饭,一切活动与我们一样,可是他活动中只是“俱生我执”在那里活动,没有“分别我执”。为什么没有“分别我执”?他“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比如我一个亲爱的人死了,我哭,这个还是廓然大公,还是物来顺应。天气很好,我很高兴、愉快,这就是物来顺应。这个时候都没有我,都没有这个“分别我”,可是离不开“俱生我”。因为有这个我,才哭啊、才笑啊,有哭有笑没有妨碍,还是廓然大公,这个是儒家。可是佛家不如此,他超过这个了。比如说,拿一个刀砍了我的身体,我痛,即使孔子他也不会不痛的(笑)。但是你如果拿刀去扎佛,没有关系,他没有什么痛苦。孔子有痛苦,佛超过这个,不一样。
  艾:您60年来的生活,有佛教的一面跟儒家的一面……
  梁:我仅仅是爱这个佛教,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可是仅仅如此而已,仅仅喜欢佛教、佩服佛教,倾向于佛教,可我还是一个平常的人(笑)。
  艾:我明白了。您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也是好像跟中国历史上好多人物一样,由佛转儒,好多人像理学家、王阳明啊,反正很多了,好多人都是这样。您公开地宣布,我以前是佛教徒,现在呢我就转入儒家了,那么……
  梁:我再补一句。我是在生活上做一个人的生活,我思想上还是倾向佛家。思想上倾向佛家,人还是做一个人的生活。做一个人的生活应当是走儒家的路,可是我是一个想要做好而不够的一个人。如果再说明怎么样不够,那就是我在破执上、在“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上不够。我希望我能够这样,但是不够。
  艾:您刚才说的自己那方面不够,就是最标准的尤其是理学的儒家的态度了,就是永远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彻底。最近美国有一些人在讨论这个问题,中国的宋明理学家,有没有像西方的清教徒这一类的人生观,很多人的结论就是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永远向善,永远要改善、求善,继续不断地修养,这是你们跟清教徒一样的,您刚才说了,也是很标准的理学的儒家的态度。我弄不清楚的是,到底您怎么分佛的意思那层,和儒的意思那层。您60年来思想比较倾向于佛,意思就是说没有做和尚啊,生活还是儒家的。(梁:没有做和尚。)有学者说,宋明以来的理学有几分佛教的成分在里面。
  梁:我认为是旁人这样看,旁人认为好像是批评他们近禅,禁欲,我认为这种看法,没有对。
  艾:是,您自己的看法是没有对,您著作里有这种意见,很多研究中国思想的外国人也没有什么批评的意思,就是分析汉跟宋儒家的分别,宋以后理学家有几分佛教在里面。
  梁:他们一般都是容易说是好像是受佛教影响,乃至于说某一个儒者,比如说宋朝有一个有名的儒者,叫杨慈湖、杨简,一般人都说他是禅,其实不是。把王阳明看做也是好像说他近禅,或是王阳明的门下有个王龙溪,王龙溪很有名的,都说他们好像是吸收了禅家的,或者是跟禅家、跟佛家好像混同起来,被人这样批评,这些个话都是不完全正确。另外,宋明学者又有一种排佛的,排斥佛教,认为沾染一点禅宗就是要不得的,也有这样的。也有把儒、佛家跟禅宗拉得很近的,也有。
  艾:依您自己看,您这个情形,就是思想倾向佛家,而生活向儒家的理想而努力,这种情形比较接近于中国历史上的哪一位思想家?
  梁:我希望把它做好一点,勉力向上,那我愿意学的还是王阳明。
  艾:您自己觉得王阳明、佛家两个都有?我的意思就是说……
  梁:实际上是我懂一点佛家的道理,在我的思想意识上懂一些个佛家,可是我的实际的生活,我是希望跟着王阳明走。
  艾:我的意思就是,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像您这种人物,是懂佛学,不过生活上很……
  梁:恐怕不少。
  艾:不少吗?
  梁:恐怕不少,宋明儒者很多人是。
  艾:很多人都懂佛学……
  梁:恐怕有不少人,我特别想提两个人,一个叫罗近溪、罗汝芳——三点水一个女字,好得很,非常高明,他有点这两句话,“廓然大公,物来顺应”。
  艾:您和熊十力先生之间的思想上最大区别在哪里?
  梁:好像可以说是作风不同,我是比较很认真,比较谨守,很谨慎。
  艾:思想方面最大的不同……

  生活中对我有影响的人(1)

  梁:他排斥佛教,被旁人认为他是一个讲佛学的人,实际上不是。
  艾: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依您自己看,您这辈子之中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梁:不说我的成就吧,说我的工作。(艾笑)我做了什么工作?我就是写了那一本《人心与人生》。假定说在学术方面我有贡献,也就是有成就吧,那就是那本书,《人心与人生》这书。我尽我的头脑、精力发挥,把我所能做的在学术思想方面的就是那本书,《人心与人生》。这是一面,再一面就是对中国这几十年来的现实的政治,我是尽了一番力量。
  艾:梁先生是年纪很大了,而且具有智慧的人,您现在对人的死亡有没有见解?
  梁:我曾经说过,死亡不会断灭,不像有些个人就以为死了就完了,没有这个事情。我不是说了八个字,“相似相续,非断非常”,生命本来就是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相似就是了,前一分钟的我跟后一分钟的我相似就是了,早已不是一回事,这就叫“相似相续”,连续下来,不会断,非断,非常,常是恒常,不是一回事,早已不是一回事。人都是如此,生命都是如此,那我也还是如此。
  艾:人总是怕死嘛,人总是怕……
  梁:不愿意死。其实不需要怕(笑),不需要希望长生。
  艾:也不需要希望长生?
  梁:不需要希望长生,任其自然,因为任其自然才是“廓然大公”。
  艾:您最近三十年来,人生观有没有改变的地方?
  梁:没有改变。
  艾:对您的生活或者思想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
  梁:是说过去,是说现在?
  艾:过去现在都可以。
  梁:过去就是我受佛家、儒家的影响。
  艾:佛跟孔子两个人?
  梁:是,过去的人对我影响就是佛家跟儒家。
  艾:也有别人影响过您的生活或者是思想吧?
  梁:如果不说古人,说跟我同时代的人,说我的朋友、老师,那是有两个人。一个是福建人,中国不是有个福建省?(艾:是。)福建人有一位林先生,林先生是我很佩服的,在思想上,乃至为人都是我很恭敬、很佩服,也是对我有影响的一个人。
  艾:这位林先生是谁啊?
  梁:也许有些人不大注意他,可是实际上这个人是很有价值的。他名字叫林志钧,号叫宰平,他是福建人。
  艾:我也没有注意他了。怎么认识他的?算是您的一位老师啊,或者朋友啊,或者……
  梁:我就先说一说这个林先生。林先生这个人,人品最高了。他好像是人不大留意,好像不大出名似的,其实呢,他最为梁启超所佩服。梁启超是很出名啊,梁启超享名很大,名气上好像没有像梁先生那样出名,可是梁先生最佩服他。(梁启超)临死,把自己一大箱著作、手稿,有写完的,有没有写完的,有诗、有文,有论政治的,有论学术的,一大箱,嘱咐自己的儿女交给林先生,要林先生审定,哪个要的,哪个不必要的,殁后出我的文集都由林先生决定。所以梁任公先生的……殁后出来的这部书——普通叫“文集”,有时候说完全的“全集”,梁任公先生的著作用“文集”的名义出版的,在我在的时候,很多书店给他出了,所以《饮冰室文集》是好多好多了。可是他把所有的东西,以及没有出版的东西,乃至未写完的东西,一大箱都交给林先生,由林先生审定,最后出了《饮冰室合集》。我说这个话,证明林先生的学问,更证明林先生的人品,他人品最高了,他人品最高。还要说一件事,梁任公在政治上很活动的了,他有他领导的政党,政党的名称也前后有些变化,他要拉林先生到他的党里头,林先生也一度参加,但是时间很短,他就脱离了,尽管跟梁任公还是很好的朋友,他说你这个搞法啊,我不行,我不跟你一块搞。为什么这样子呢?为什么他不跟梁任公一块搞?梁任公是在政治上有野心的,他要大有所作为的,可是这一点林先生没有,林先生就嫌梁任公、讨厌梁任公有点乱七八糟。林先生是这样一个人,洁身自好,他一生(笑)干净极了,在政治上、在社会上他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梁任公佩服他,敬重他,把身后的事情交给林先生,我这个著作都请你来审定,哪个要的、哪个不要的,你定了之后出版。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来林先生的价值,这个价值了不起。他大我14岁,我现在88,所以他如果还活着,那就超过100了。我很佩服他,我很佩服林先生。我不能算是他的学生,但是我应当是对他自称后学。他对我也很好,很爱护,我的朋友我常常介绍给他,比如伍先生(指伍观淇先生——编者),他也跟林先生好,刚才我说的熊先生,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与林先生相好——林先生管熊先生叫“老熊”(笑),他们感情都很好。熊先生后来有什么著作都要请林先生看。这是说林先生。
  艾:林先生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梁:这个是好几位前辈,林先生是我的前辈,大我14岁,梁任公先生也是我的前辈,大我20岁,蔡元培先生大我30岁。我很幸运,这些个前辈、老先生他们很早看重我(笑),没有等我去求他们,他们就对我表示一种爱护,都是这样,林先生也是如此,梁任公先生也是如此,蔡元培先生也如此,我都是受他们的知遇、爱护。年纪很小的时候,我还不够30岁,28岁,梁任公先生就到我家里来看我,他是个大有名的人,我还没有出名那个时候。他们老前辈虚心,爱护有前途的青年,帮助青年,他们的意思好得很。林先生如此,梁先生如此,蔡先生更是如此,没有蔡元培先生对我的赏识,我不能进北大,我还年纪轻得很。
  艾:那林先生也是去找您了?
  梁:对。就我的过去的经过说吧。我是在24岁的时候就参加当时的政府,做一个小事情,做司法部的秘书。后来,就在我在司法部作秘书的时候,《究元决疑论》在那个之前发表了,在司法部跟秘书在官位上差不多,稍高一点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的?那个名字叫余什么……我一时说不上来那个名字了(应为时任司法部参事余绍宋——整理者),那个人跟林先生相熟,林先生就对那个人说——因为林先生看见我那个《究元决疑论》了——说请你介绍,请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在司法部跟我一块,你跟梁表示,我想跟他做朋友。这样经那个人介绍,跟林先生就成了朋友。刚才我不是说我28岁那年,梁任公到我家看我吗?就是林先生同他来的。同他来的时候梁先生还带着他的儿子,他儿子叫梁思成,是建筑学家,还有一位有名的人,叫蒋方震。那一次,他们梁任公、蒋方震、林宰平跟梁思成,他们四个人坐一辆汽车来我家看我的,那个时候我28岁。其次再说一下伍先生(可参阅《伍庸伯先生传略》一文,见《梁漱溟全集》卷四——整理者)。伍先生的价值很高。假如有人问我,你一生所亲自见到的、最佩服的人是谁?那我就回答是这个。他跟林先生相好,可是跟林先生不相同。林先生学问很丰富,他很喜欢作诗词,可是这个伍先生不作(笑),他是一个脚踏实地做人的一个人。我不是说,假定说在学术方面我最重要的就是写《人生与人心》吗?可是我自己认为我有一个很重大的责任,很重大的责任是什么呢?就是替伍先生,把他的学问、为人,我要介绍给世界,给后人。伍先生这个人,就我来看,我认为是一个纯正的儒家,脚踏实地的儒家。这个纯正的、脚踏实地的儒家表现在什么地方?表现在他的生活。……
  (1980年8月16日)

  后记

  23年前,美国学者艾恺教授访问先父梁漱溟,连续长谈十余次,存有录音磁带,如今全部转为文字成书问世。可说这是原本不曾料想到的事,而今竟成为现实;也可以说这是来之不易吧。
  使此事得以实现者,首推今已98岁高龄的田慕周老先生。正是田老提出,并经手从远在美国的艾恺教授处索取到这批录音磁带的,那是先父身故后两三年的事,随后又是田老亲自邀约8位年轻朋友(他们名字是:孙明磊、高琳、周伟、周毅、陈波、苏怡、孙艺、田雷),并自己也参与其中义务地将录音转为文字。因此,才得以将这一珍贵的访谈的详细摘录,约四万字收入《梁漱溟全集》最后一卷(卷八)内。这是这一访谈内容首次与读者相见;时间为1993年。
  又过去了十多年,现在又由“一耽学堂”的逄飞、徐君、蔡陆、张来周、张佳等同志,再次据录音逐字逐句,不作任何删节、修饰或润色,全部转换为文字(录音质量欠佳或因存放过久而模糊不清者除外),共得十余万字。由于强调了要“逐字逐句”,因此口语中常出现的单词或语句重复,甚至整段的内容完全相同,仅是词语上大同相异小而重复出现者,均照录不误。这样就为读者提供了近于原汁原味东西,使读者有若现场亲自聆听的感受。现在此书即据此为内容。
  当此书出版事粗具眉目之后,又与艾恺教授联系,请他为此书作序。他很爽快地应允,随后不久即将序言寄来,并附一相片。艾恺教授的汉语真可以说是棒极了;无论是文笔或口语,水平均甚高。由于同一汉字常有四声变化,外国人难掌控,说话时多给人奇声怪调之感,而艾恺教授不在此列。他的文字功夫由所写这篇序言也可见。这是他直接以汉语写成的,不仅顺畅,而且具有一些文言文色彩。这对一位外国人来说是十分不易的。
  1980年他首次与先父相见时,我有幸见过他。先父故去后,他差不多隔三五年都有机会来北京,来后也多与我们家属联系相见,聊聊家常,我也曾请他来家中做客。家里面积较小,又无什陈设可言,称之为“寒舍”,再恰当不过。如果备有饮食,也甚简单,而艾恺教授是位平易近人、十分随和的人,对此全不介意。现在他为此书写出序言,使此书增色不少。但他对此书所作贡献远不止此。访谈有问与答两方,缺一不可;而且他是一位对被访者作过专门研究的学者,并著有被访者的传记专著,其提出的诸多问题,就深度与角度而言,都非泛泛,这也使谈话内容多事关重要。因此可说,这次访谈富有内容,取得了成功,其中自有艾恺教授的功劳。还可以说,他与田老二人同为对此书成书有很大贡献之人;当然他们尽力的方面是有所不同的。
  访谈内容涉及方方面面,读者读后便能知晓,无须赘述。但在此愿指出先父在言谈中所显示出的那种心态与神情,值得一说。
  此次长谈时,先父已87岁高龄,可算时届垂暮之年了,可他不仅头脑清晰、思维敏捷,而且话里话外不时流露出平和而乐观的心态,毫无老年人易见的感伤、消沉的影子。例如谈到中国文化的传承,儒家思想如今尚保存在人们的心目中有多少时,他承认旧习俗多遭破坏,可他说“但不能说一扫而光啊!”“中国人还是中国人,他还有一种中国人的气味吧!”,因此他对中国文化在中国的“前途并不悲观”。至于说到世界的未来、说到人类的前途,他说:“我是比较乐观的。”那为什么如此乐观呢?这自然与他自有其坚信不移的理念有关,而这一理念又正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自己所提出的。他认为人类面临有三大问题:人对物的问题;人对人的问题;人对自身的问题。三者先后各成为人生的主要问题,而一旦求得其基本解决之后,人类生活的主要问题便势必由前一个转为下一个了。也正是基于这一认识,自上世纪20年代中叶即提出“世界的未来是中国文化的复兴”的主张,至今不移不摇,那么,他为什么自认为“我好像是个乐天派”就不难理解了。
  不仅如此,他对自身种种经历遭遇,如“文革”受冲击、批林批孔运动中遭围攻等,当艾恺教授问起他时,他承认当时“心里有点不愉快”,可“几天我就过去了”,且发出笑声,可说是谈笑自若。而当谈起先父也曾遭遇过苦难有类似于王阳明先生所经历的“千灾百难”时,如1939年出入敌占区时,他说那“差得多”。可问起他什么时候最快乐时,他却说都“差不多”;如说有什么差别,就是“有时忙,有时比较清闲”罢了。甚至在谈及生死时,他承认,人都是“不愿意死的,其实不需要怕,不需要希望长生,任其自然”就好了。至于一生的成败得失,如乡村建设运动的失败,奔走国共和谈中的挫折、失误等,在先父的心里反有尽责尽力一念,成败似是在所不计的。末了应指出,此访谈内容对研究了解先父梁漱溟有一定价值,而对这一资料的保存最为关心、最为重视的,莫过于田慕周老先生;现在终于得以成书,流传于世,保存下来,这是可以告慰于田老的。最后,祝田老健康长寿!
  梁培宽
  2005年11月20日于北京
  田慕周先生(1908— )名镐,河南开封人。1932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法律系。次年至山东邹平乡村建设研究院短期学习后,即留院工作。先后任编辑、训练部与乡师教师。1935年任邹平实验县民政科长。日军入侵后,随部分乡建同人往四川南充省民教馆任导师班主任。1940年后曾任职于四川省府及行政院。梁漱溟晚年著述之誊清缮写工作及出版,多赖田先生协助。《梁漱溟书信集》中收有梁老寄田先生信52件之多,从中可见二人谊兼师友之情。

国史十六讲(作者:樊树志)

  国史十六讲
  作者:樊树志

  中国人起源于非洲吗?(1)

  ——“夏娃理论”质疑人类的起源是史前史首先要面临的问题。神话和传说、宗教和科学对此有五花八门的解释。
  基督教的《圣经》宣称,上帝创造了人类,即亚当和夏娃。还说,上帝创造了人类后,人类都讲同一种语言,后来人们通力协作,在巴比伦平原建造“通天塔”。上帝发现人类联合起来的力量很可怕,于是使用压力把人类分散于世界各地,并且让他们讲不同的语言,阻
  止他们互相沟通。
  中国古代则有所谓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的传说。在人类还没有出现以前,天和地连在一起,一片混沌。某一天,盘古突然醒来,用大板斧开天辟地,他的气息化作风和云,声音变成雷电,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头发胡子化作星星。盘古开天辟地后,大地荒无人烟,天神女娲在清澈的水池边用黄泥做成一个泥娃娃,泥娃娃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于是造出了许多男人、女人。这位人类之母还为男人和女人建立婚姻关系,生儿育女。
  这当然是荒诞不经的神话。
  近代以来,古人类学、考古学的研究,使我们对于古人类的起源,有了比较科学的认识:由猿到人,经历了直立人、早期智人、晚期智人的过程。就中国而言,已知的“直立人”有:元谋人、蓝田人、北京人、和县人等;已知的“早期智人”有:大荔人、金牛山人、丁村人、许家窑人、马坝人等;已知的“晚期智人”(现代人类)有:柳江人、资阳人、山顶洞人等,这些构成了完整的中国古人类进化链。
  然而,国际学术界关于“现代人类”的“单一起源论”,近来呼声很高。他们根据分子生物学的研究,提出一种假设: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这就是所谓“夏娃理论”。这种“夏娃理论”认为,目前地球上的各个人种,都是二十万年前某一个非洲女性祖先的后代,这个非洲女性祖先被称为“夏娃”。“夏娃”的后代离开非洲,扩散到欧洲、亚洲等地,取代了当地原有的早期智人;而欧洲、亚洲原先的早期智人并非现代人类的祖先,它们与现代人类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的研究人员及其全球合作伙伴,2001年在美国《科学》杂志上披露他们对一万二千条染色体的研究结果,在东亚人身上发现了七万九千年前非洲人特有的遗传标记。这一课题组负责人金力认为,这是目前支持“东亚人非洲起源说”的有力证据,它进一步表明,来源于非洲的人群完全取代了原来居住在亚洲的古人类。他们推论,东亚人的祖先大约是在六万年前从非洲到达东南亚一带,然后向北迁移至中国。
  这种“夏娃理论”遭到中国古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的质疑。最有代表性的是吴新智院士,他指出:在中国大地上,从直立人到早期智人再到现代人类的化石表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连续进化,东亚的蒙古人种是从当地的古人类发展而来的,并非来自非洲。此外,中国的直立人与智人的旧石器文化,存在着明显的前后连续性,根本没有出现过由于人类灭绝而导致的文化中断,根本不存在外来文化大规模取代原有文化的迹象。因此说非洲人取代中国大地上的早期智人而成为中国人的祖先的推论是难以成立的。
  2002年,中国科学家对具有解剖学上现代人特征的柳江人进行重新测定,得到的结论是:柳江人生活在距今约七万年至十三万年之间的华南地区,用有力的实证反驳了中国现代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观点。这一发现,颠覆了美国《科学》杂志2001年5月刊登的论文的说法。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黄慰文认为,用基因研究结果推测人类进化的过程,无论如何是间接的,而来自化石的证据是直接的。柳江人化石年代的测定,直接证明了在七万年至十三万年前或更早,柳江人已经生活在华南地区,不可能是在这之后才从非洲迁移而来。
  古人类学家、考古学家的研究表明,在中国大地上几十个地点发现的包括直立人、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的化石,构成了一条完整的中国古人类进化链,证明了中国古人类有着明显的体质特征的连续性。因此可以说,中国人的主体是东亚大陆的土著居民。
  其实,在国际学术界,关于现代人类的产生,除了“单一起源论”,还有“多区起源论”。这种学说认为,地球上各地区的现代人类是从各地区的早期智人进化而来的。地球上的早期文明是多元的,埃及文明、两河流域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都是相对独立起源的,缔造各种文明的古人类,理所当然应该是多元的——多区起源的。
  下一页
  看来,甚嚣尘上的“人类起源非洲说”,日益面临“多区起源论”的挑战。千万不要被耸人听闻的新论、眼花缭乱的宣传,迷惑了视线。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迄今为止,非洲发现的古人类化石,历史最为久远。目前国际学术界较为普遍的看法是:大约距今七百万年以前的非洲,开始出现了人的系统和猿的系统的分离;大约在距今二百五十万年以前,在非洲诞生了最早的人类——“能人”;大约在距今
  二百万年以前,地球上出现了直立人,它的化石在非洲和亚洲都有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有更多的发现,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确实,这一问题不仅学术界高度关注,而且新闻界也极为敏感,经常有最新研究成果在报端披露,并且配上夺人眼球的标题。以《文汇报》为例,2002年7月12日以引人注目的标题报道:“人类祖先在乍得?——最新发现的头骨化石可能揭示谜底”。该文报道,在非洲中部的乍得,发现了被命名为“图迈”的头骨化石,科学家断定它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头骨化石。权威的《自然》杂志对此作这样的评论:在人类进化史上,一千万年前地球上有很多猿类;五百万年前有了原始人类的留世记录。在史前考古中,一千万年至五百万年之间,人类的始祖与猿分离,这一演进过程的物证却少而又少。“图迈”的发现,弥补了“缺失的一环”。但是也有科学家持有不同的看法,“图迈”不仅不能填补“缺失的一环”,反而能够说明原始人类演进的多样化。人类的进化并非只是一个单向的阶梯,而可能展示出“茂密的图谱”。
  有意思的是,2002年10月9日《文汇报》报道“我科学家运用先进方法测定柳江人生存年代”的消息,用醒目的标题写道:“中国人远祖更可能在中国——这一结论使现代东亚人‘非洲起源’说受到挑战”。该报道援引我国科学家的判断,中国最早的古人类化石是二百万年前的巫山人化石,在中国出土的各时期的古人类化石都有共同特征,如铲形门齿、长方形眼眶、扁平的脸等,这表明至少在二百万年以来,中国人的进化是连续不断的。
  新闻界的高度关注,使这个离我们遥远而枯燥的话题,透露出新鲜的活力。历史诱人的魅力,以这样的方式显露无遗,我们真的需要对历史刮目相看了。
  上一页
  下一页

  解读“封建”的本意(1)

  ——兼论“公社”、“井田”及其影响周朝建立以后,为了稳定新征服的地区,实行大规模的“封建”。所谓“封建”,其本意是“封邦建国”、“封建亲戚”。周朝一共“封建”了七十一国,其中少数是异姓诸侯,多数是周王室的同姓(姬姓)诸侯,目的是“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用同姓诸侯构筑一道屏障,来捍卫周天子的中央权威。
  这就是当时所谓“封建”。
  欧洲中世纪有“feudal system”或“feudalism”,近代日本学者在翻译时,借用周朝的“封建”一词,译作封建制度、封建主义。于是“封建”的含义发生了异化,现今人们习以为常地说“封建社会”时,已经不再是“封建”的本意了。如果认真加以比较,与欧洲的feudalism时代相似的,是周朝建立以后的四五个世纪。秦朝以后的中国,很难说是feudalism时代。吕思勉《中国制度史》在论述“国体”时,把中国历史划分为三个时代:(一)部落时代,(二)封建时代,(三)郡县时代。他认为,秦以后,由封建时代进入郡县时代,此后虽然出现了“封建的四次反动”,但都是失败的尝试。这种立论,显然是从“封建”的本意出发的。
  “封邦建国”既是巩固和扩大周朝统治的手段,又是贵族内部权力和财产再分配的方式。虽然以姬姓贵族为主,在封建的七十一国之中姬姓占有五十三个之多,但是为了稳定大局,也封建了十八个异姓诸侯。一方面是为了安抚这些有功或有传统势力的异姓贵族,另一方面是为了利用异姓诸侯作为姬姓诸侯的屏障,控制戎狄蛮夷部落,扩大周朝的统治区域。
  既然“封建”是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它必须符合“礼”的规范。周天子的封建诸侯有一套隆重的“策命礼”,以显示天子(即王)与诸侯邦国的联系。在太庙进行的策命礼仪,首先由周天子(即周王)向诸侯授予册封文书,然后由主管国土和人民的大臣向诸侯“授土”、“授民”,意味着把一方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分封给了诸侯,周天子通过诸侯对那些地区实行间接的统治。周天子有权对诸侯邦国进行巡狩、赏罚;诸侯国有义务向周天子述职,并向周天子缴纳贡赋;当诸侯邦国受到外来侵略或发生内讧时,周天子要给予保护或调解。
  周天子把土地和人民分封给诸侯,叫做“建国”;诸侯再把土地和人民分封给卿、大夫,叫做“立家”。这样就形成了金字塔形状的封建体制: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就天子与姬姓诸侯这一体系而言,封建与宗法有着密切关系。周天子既是政治上的共主(国王),又是天下同姓(姬姓)的大宗。政治上的共主与血缘上的大宗,紧密结合,成为“封建”的精髓。
  政治与血缘的结合,看似牢不可破,其实不然。既然周天子授土授民给诸侯叫做“建国”,诸侯授土授民给卿、大夫叫做“立家”,因此对于士、庶民而言,就有“国”与“家”的对立,他们把自己的宗族称为“家”,只知效忠于“家”,而不知效忠于“国”。这种离心力,是封建制度的致命弱点,导致分裂割据,与中央分庭抗礼。春秋战国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封建的本质是分地分民,与它相联系的,必然是一种领主式的土地关系,具体表现为农村公社与井田。
  西周时的“邑”、“里”,就是农村公社。邑、里奉祀社神的地方称为“社”,于是乎邑、里也称为“社”。它们又与井田相关联,《周礼》说:“九夫为井,四井为邑。”表明农村公社的土地分配方式是井田制。
  农村公社的特点,就是土地公有,共同生产,共同消费。根据民族学家的调查,20世纪初的西双版纳傣族中还保留着农村公社的遗存,与远古时期的情况极为相似。从《夏小正》、《管子》等典籍中,可以依稀看到它的影子。西周的井田制度,根据后人的追述,农村公社的气息是相当浓厚的。由儒家伦理培育出来的政治家、思想家,对它推崇备至,奉为理想主义的土地制度和政治模式。
  孟子生活的时代,农村公社、井田制度已经分崩离析,这使他耿耿于怀。所以当一些国君向他征求治国方略时,他总是说,要施仁政,而“仁政必自经界始”,也就是说,仁政的第一步就是恢复农村公社的井田制度。孟子关于井田制度有这样的描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农田划分成为棋盘状,每家农民必须优先共同耕种“公田”,然后才可以耕种自家的“私田”。由于每家农民拥有同等数量的“私田”,所以过着没有贫富分化的和谐生活。
  上一页
  下一页
  领主土地关系的特征,是农奴无偿地替领主代耕公田,然后才可以把自己那块份地(私田)上的收获归于己有。这种方式当时叫做“藉”或“助”。《春秋》鲁宣公十五年“初税亩”,左氏、穀梁、公羊三家的注释都说,在此之前没有“税亩”(征收土地税)这种方式,而是“藉而不税”。所谓“藉”,就是“借民力而耕公田”。由于这种方式愈来愈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周宣王即位以后,宣布“不藉千亩”,“初税亩”这种新的方式取而代之。井田制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后来商鞅变法,废除井田制,是顺应历史潮流之举。
  后世儒家学者鉴于土地私有造成的贫富分化,对已经消失的农村公社充满向往、羡慕之情。何休《春秋公羊传何氏解诂》、韩婴《韩诗外传》对公社有许多理想化描述,它除了组织生产之外,还保留着“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助”的集体主义互助习尚,“患难相救,有无相贷,饮食相召,嫁娶相谋”。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景,多半出于儒家学者对农村公社与井田制度的理想主义回忆。
  这种理想主义与秦汉以来的小农经济形成鲜明的对照。小农经济是以土地私有为前提的,必然伴随土地买卖、兼并,以及贫富两极分化。首先发难的是儒家公羊学大师董仲舒。他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深为不满,认为这是商鞅废除井田制度留下的后遗症。解决这一社会问题的药方,就是恢复井田制度。鉴于井田制度一时难以恢复,他提出一个折中主义的方案——“限田”,目的在于“塞兼并之路”,使得富有者占田不能超过一定数量,贫穷者不至于没有土地。在土地可以买卖的时代,“限田”不过是儒家的平均主义理想而已,根本无法操作,化作泡影是必然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王莽的带有农业社会主义色彩的改革,重弹董仲舒的老调,再次显示了儒家那种脱离实际的理想主义政治的致命伤。他颁布的“王田令”,是以赞美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公社与井田为出发点的,主张取消土地私有制,把私有土地收归国有,然后按照《周礼》的井田制度模式,实行“均田”——平均分配土地。这种看似很“革命”的主张,其实是历史的倒退。把私有土地收归国有,禁止土地买卖,是企图以国家行政手段向经济发号施令,违背了经济发展规律。因此遭到全社会的一致反对。连农民也不买帐,这是为什么?因为农民是小私有者,他们不愿意自己的私有田产成为“国有”。王莽的“托古改制”以彻底失败而告终,并未使后世的政治家引以为戒。
  有宋一代,小农经济获得了长足发展,伴随而来的兼并盛行,贫富分化加剧。不少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以为是“田制不立”的结果。于是乎,恢复井田制度的议论如沉渣泛起一般,几乎连绵不断。即使被誉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的王安石,对井田制度也百般美化,他在与宋神宗议政时,建议模仿王莽的“王田令”,“令如古井田”。他的“方田均税法”,似乎是这一主张的第一步。看来王安石与王莽是颇有一些共鸣之处的。新儒学大师朱熹也不见得高明,也主张恢复井田制度。他说:“田尽归官,方可给与民”,“而今要行井田,索性火急做”。所谓“田尽归官”,就是实行土地国有;所谓“索性火急做”,就是不要停留于口头议论,要雷厉风行地实施。
  为什么人们的改革思路始终离不开井田制度,公社的幽灵如此难以摆脱?实在值得深思。
  到了近代,“三农”问题尖锐化,上述思路再一次以高水平的形式重现。
  令人尊敬的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针对“三农”问题的症结——地权不均,提出“平均地权”的主张。如果不为尊者讳,实事求是分析的话,其中颇有一些问题。孙中山的“平均地权”是以土地国有代替土地私有为前提的。极而言之,在孙中山思想中,平均地权和土地国有是合二而一的。在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发表的党义第四条中,就有“主张土地国有”的规定。胡汉民在《民报》第三号,发表党义六条说明,把土地国有与古代的井田制度相比拟。这种解释有没有违背孙中山的原意呢?没有。
  孙中山曾多次从不同角度阐述他的平均地权思想,对井田制度及王莽改制、王安石变法给予高度评价。他说:
  上一页
  下一页
  ——“平均地权者,即井田之遗意也,井田之法既板滞而不可复用,则唯有师其意而已”;——“中国古时最好的土地制度是井田制,井田制的道理和平均地权的用意是一样的”;——“诸君或者不明白民生主义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中国几千年以前,便老早有过这项主义了。像周朝所实行的井田制度,汉朝王莽想行的井田方法,宋朝王安石所行的新法,都是民生主义的事实”。
  孙中山以明白无误的语言告诉人们,他的平均地权,他的民生主义,只不过是古已有之的井田制度的再版,因为两者“用意是一样的”。令人惊讶的是,他把民生主义与王莽“想行的井田方法”,王安石的“新法”,排在一个行列里。从中人们不难看出某种一脉相承的传统思想:对公社与井田的赞美与怀恋。公社与井田,以及恢复公社与井田的尝试,竟然成为“平均地权”的出发点,实在是耐人寻味的。
  上一页下一页

  老子与《道德经》、道家(1)

  老子即老聃,姓李名耳,楚国人。他曾经担任周朝的史官——“守藏室之史”,负责管理藏书,因此见闻广博,熟悉典章制度。据说孔子还屈尊向他请教“周礼”,可见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由于对周朝丧失信心,对世事感到厌倦,便西行出关,到西部山中寻求清静解脱。
  他应关令尹之请,把他的思想写成《道德经》(即《老子》)。这篇文字简略含义晦涩
  的文章,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开篇第一句话就令人费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凡是可以言说出来的道,不是亘古不变的道;凡是可以标注出来的名,不是亘古不变的名。他不但把“道”说得尽善尽美,而且把远古先民的原始生活理想化。他认为,用结绳记事而不是用文字,那种极乐无知的生活远比现在美好。他针对当时社会变革的“有为”,鼓吹“无为”,即无所作为。他认为任何社会进步都会招致祸乱,生产发展会增长人们的贪欲,而贪欲是争斗的根源;文化提高会增长人们的智慧,而智慧是争斗的工具。因此他主张回到没有文明的时代,回到浑浑噩噩的“小国寡民”世界,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无为”状态。这显然是一种对现实绝望的复古主义。
  胡适1954年在台湾大学演讲,认为老子提倡的是“无政府主义”。他说,老子主张“天道”,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老子认为用不着政府;如其有政府,最好是无为、放任、不干涉,这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政治理想;有政府等于没有政府;如果非要有政府不可,就是无为而治。显然,老子对于当时的政府很不满意,所以说了这样的话:“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意思是说,人民之所以饥饿,是因为政府征税太多,所以饥饿;人民之所以难统治,是因为政府太想有所作为,所以难统治。
  令人惊叹的是,这种消极无为的思想,用一种充满哲学思辨的方式陈述出来,闪烁着炫目的火花。他指出,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对立统一的,如正与奇、福与祸、刚与柔、强与弱、多与少、上与下、先与后、实与虚、智与愚、巧与拙。矛盾的双方是对立的,也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这就是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也就是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西方哲学的热门话题:“世界从何而来?”老子的《道德经》有这样精彩的解答:“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老子看来,“无”比“有”更加根本,“无”是天下万物的根源,“无”就是他反复论述的“道”。
  老子说:“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有一种在天地之前生成的东西,它寂然不动,寥然空虚;它独一无二,自古至今不改变,流行于万物而不倦怠;它产生天下一切,可以做天下一切之母。这就是“道”。被他阐述得如此深奥莫测的“道”,给中国传统文化带来深远影响,因此后人把他创立的学派称为道家。
  比老子晚200年的庄子,发挥老子的思想,后人并称他们为“老庄”,成为道家的二巨头。庄子,名周,在宋国做过漆园吏,拒绝楚庄王的聘请,过着隐居生活。他把老子的深奥哲理用生动的寓言表述出来,率性、适己、汪洋恣肆。他认为,“道”是宇宙万物之源,世上本无事物,由道派生出天地、帝王,派生出一切事物,以及它们的真伪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俗的见解,如儒家、墨家所宣扬的是非,都只是相对的是非,相对的是非不能作为绝对判断的标准。“道”是变幻不定的,分什么彼此,分什么是非?不如浑浑沌沌,一切听其自然。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主张无己、无名、无功,甚至忘记自身的存在,达到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境界,也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无差别境界”。
  具体到对于历史的看法,庄子和老子一样,都有一种今不如昔的史观。庄子说:黄帝治理天下,“使民心一”;尧治理天下,“使民心亲”;舜治理天下,“使民心竞”;禹治理天下,“使民心变”,结果导致“天下大骇”。在他看来,夏禹时代显然比不上黄帝时代,也比不上尧舜时代。
  上一页
  下一页
  不过庄子自有他的魅力,道家学说的相对性、神秘性,在他那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例子是,庄子梦为蝴蝶,醒来后,竟然不知自己是梦为蝴蝶的庄子,还是梦为庄子的蝴蝶?
  请看庄子的名言:——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该来之时,人们应时而生;该去之时,人们顺理逝去。人们的生死顺时应势,就不会因此而忽喜忽悲。)——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天无所作为才清高,地无所作为才宁静。)——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哪里懂得贪生不是迷惑呢?我哪里懂得畏死不如后生之视死如归呢?……人生活在天地之间,就像白马飞驰着越过一条缝隙,转瞬即逝。)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后来被道教推崇为教主,因此,后世把道家与道教混为一谈。其实,两者之间不啻天壤之别。
  上一页下一页

  刘邦:庶民皇帝,布衣将相(1)

  项羽和刘邦联手推翻了秦朝,在争夺天下的斗争中,一个以悲剧告终,一个以喜剧收场,正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两个本没有什么文化的草莽英雄,都在《史记》中留下了诗歌,不过一个抒发的是失败的无奈,另一个抒发的是胜利的豪情。
  公元前202年,刘邦大举进攻,并约韩信、彭越会师。项羽兵败,退至垓下,落入汉军的包围圈。夜深人静,汉军中高唱楚军士兵家乡的民谣。项羽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无法
  入眠,起身饮酒,陪伴他的是宠姬虞美人,还有一匹名叫“骓”的骏马。这位末路英雄面对绝境,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反复高歌自己即兴创作的诗篇,虞美人在旁应和,凄惨的情景令一代英豪潸然泪下。走投无路的项羽,率八百骑兵突围,在乌江自刎。
  刘邦打败了项羽,又平定了异姓诸侯王的叛乱,建立大汉帝国已成定局。志得意满的他路过家乡沛县,邀请故人、父老、子弟一同联欢。酒酣气益振,刘邦手舞足蹈,敲打乐器,仰天长啸: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建立的汉朝,最大的贡献就是“汉承秦制”。也就是说,他虽然推翻了秦朝,却继承并维护了秦始皇开创的中央集权的帝国体制。他接受了皇帝称号,皇帝之下设三公九卿,地方行政系统郡、县、乡、亭、里,与秦制完全一样。郡有郡守(后更名为太守)、郡尉等,分别掌管政治、军事、监察之权。县分大小,万户以上设县令,万户以下设县长,下设丞、尉,分别掌管文书、治安之权。基层组织是里,十里为亭,有亭长;十亭为乡,有三老(掌管教化)、啬夫(掌管诉讼、收税)、游徼(掌管治安)。
  然而,汉高祖刘邦在继承秦的郡县制时,犹豫不决,进两步退一步,在郡县制与封建制之间采取折中主义。他在推行郡县制的同时,部分恢复了封建制,封建了大批异姓诸侯王、同姓诸侯王。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从客观上看,当时恢复封建制的呼声一时甚嚣尘上。秦统一后,以郡县制取代了封建制,确立了以皇帝制度为核心的中央集权体制,但是基础并不牢固,法律秩序与政治制度并未深入人心,被打败的六国仍拥有各自的传统势力。如果说项羽的恢复封建制,是迎合六国贵族复辟的愿望,那么刘邦的封建异姓诸侯王则是迫于形势,出于无奈。他为了利用各种势力,击败项羽,封建了楚王韩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韩王信、燕王臧荼、衡山王(后改称长沙王)吴芮。这种妥协,埋下了分裂的潜在危险。在消灭了异姓诸侯王以后,又封建了九个同姓诸侯王:燕、代、齐、赵、梁、吴、楚、淮南、淮阳。原因在于错误地总结秦朝二世而亡的教训,以为是废除了封建制,“孤立而亡”。希望同姓诸侯王起到“屏藩”作用,使皇帝不至于“孤立”。他在封建同姓诸侯王时宣布:“非刘氏而立,天下共击之。”其目的显然想仰仗刘氏宗室的血缘关系,构筑皇权的屏障。然而事与愿违,效果适得其反。这些王国封地大,权力重,俨然独立王国。郡县制与封建制同时并存,形成奇特的“郡国制”。这种一国两制,是历史的倒退,不久就遭到了惩罚,同姓诸侯王联手反叛中央,发动了“吴楚七国之乱”。
  刘邦建立的汉朝,开创了一个新局面:庶民皇帝,布衣将相。
  刘邦曾任沛县的一个亭长,秦制十里一亭,设亭长,掌治安警卫、治理民事,多以服兵役期满的农民担任,相当于现今一个行政村的村长。这种低贱的身份,使他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庶民皇帝。他手下的大臣,除了张良是韩国丞相之子,张苍是秦朝的御史,叔孙通是秦朝的博士,其余都是一介平民,即所谓布衣。萧何是沛县的小吏,曹参是沛县的牢头禁子,王陵、陆贾是所谓“白徒”(平民),等而下之,樊哙是杀狗的屠夫,周勃是为人操办丧事的吹鼓手,灌婴是一个丝织品小贩,娄敬是一个车夫,彭越、黥布则是盗贼出身。这些人在开国以后,都当上了将军、丞相级别的官僚,所以被称为“布衣将相”。这是在秦汉之际社会大动乱中形成的大变局,贵族世家纷纷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使平民布衣成为舞台的主角。这种“庶民皇帝,布衣将相”格局,对汉朝的政治产生了巨大影响。
  上一页
  下一页
  刘邦鉴于秦朝以严刑峻法治国,过于苛暴,当然不会继续采用法家理论。那么是否会倾向于儒家理论呢?也不会。出身低贱的他,凭借武力打天下,一向对高谈阔论的儒家嗤之以鼻,常骂儒生是“竖儒”、“腐儒”。秦末高阳儒生郦食其怀才不遇,托沛公(刘邦)麾下骑士引荐,骑士对他说,沛公不喜欢儒生,有戴着儒生高帽子的来客,沛公就把他的高帽子解下来,在里面小便。对儒生蔑视到这种程度,郦食其还是要去谒见。刘邦召见郦食其时,正坐在床边让两个婢女为他洗脚,极为倨傲不恭。打败项羽后,刘邦说,打天下哪里用得着
  腐儒!透露了他始终瞧不起儒生的原因。不过他身边还是有几个并不死守教条颇知变通的儒生,如陆贾、叔孙通之流。
  刘邦当了皇帝后,陆贾经常在他面前称赞儒家的《诗》、《书》,刘邦以为陆贾不了解形势,对他说,我的天下是在马上打下来的,那里用得着《诗》、《书》!陆贾申辩说,在马上打天下,难道还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刘邦以为他说得有理,就叫他总结秦朝灭亡的原因。陆贾写成《新语》十二篇,说秦朝专任刑法是它迅速灭亡的主因,因而主张,以“教化”劝善,以“法令”诛恶,实行“无为”政治:稳定得像没有什么事那样,安静得像没有喧闹声那样,有官府而不扰民像没有官吏那样,各村各户过着恬静的生活像没有什么人那样。刘邦对此十分欣赏。
  汉朝建立伊始,庶民皇帝和布衣将相虽然进入巍峨的宫殿,却不懂得君臣礼仪。他们起自民间底层,无拘无束惯了,常在大殿上饮酒喧哗,拔剑击柱,使得刘邦感到“威重不行”,没有皇帝的威严和架势。叔孙通是一个颇知变通的儒生,对刘邦说,儒者虽然难与进取,却可以守成。他为此专门制订了一套兼采周礼与秦仪的宫廷朝仪制度,实施以后效果很好。刘邦第一次领略了作为皇帝的威风凛凛,不无得意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刘邦需要一套兼容道、法、儒各家之长的治国理论,黄老之学适逢其会。黄老之学原本是齐国稷下学宫的一个学派,是以道家为主兼有法、儒的复合思想。这个学派主张,道生法,守道就是遵法,法和礼并用,达到“清静无为”的境界。这种“无为而治”,反映了人民厌恶暴政,渴望宁静安定的愿望。刘邦之所以欣赏陆贾的“无为”主张,原因就在于此。刘邦起于社会底层,制订政策注重符合实际情况。他的主要助手、丞相萧何,依然保持先前县衙小吏的作风,不受传统礼制的束缚,制订法律、政策都从实际出发。
  推行黄老思想的著名人物曹参,同样是县衙小吏出身。汉初他在齐国辅佐刘邦的长子齐王时,得到专门研究黄老之学的盖公的真传:“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他在齐国做了九年丞相,实行无为而治的结果,齐国大治,政绩在各诸侯国中名列第一。丞相萧何死后,他被调到中央继任丞相,把“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奉为宗旨,实行“无为而治”。曹参向惠帝解释“无为而治”的缘由,问:“陛下比高皇帝如何?”惠帝说:“我哪可比高皇帝!”又问:“陛下看我比萧何哪个能干?”惠帝说:“你似乎不及萧何。”曹参说:“陛下说的是。既然陛下比不上高祖,我比不上萧何,我们谨守他们的成规,无为而治岂不很好?”惠帝说:“很好。”这就是《史记》所说的“萧规曹随”、“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也是当时民谣所说:“萧何为法,讲若划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静,民以宁一。”无为而治,并非无所作为,而是遵照汉高祖、萧何制订的政策,继续照办,不作更张。
  高祖死后,惠帝即位,实权操在吕后手中,继续实行无为而治。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文帝时期依然如此。文帝本人“好刑名之言”,屠夫出身的陈平长期担任丞相,崇尚黄老之术,文帝的皇后窦氏也喜欢黄老之学,甚至强令其子(包括后来的景帝)研读黄老学派的著作。在文帝与窦氏熏陶下的景帝,继续采用黄老之学,宽松刑法,精简官吏,轻徭薄赋,提倡农桑。不过也稍有变化,兼采若干法家学说,他所信任的大臣晁错,就主张以法治国。景帝批准了御史大夫晁错的“削藩”主张——削弱同姓诸侯王权力。结果,早有谋反企图的吴王刘濞,联合其他六个诸侯王,起兵反叛,打出的旗号就是“请诛晁错,以清君侧”。
  上一页
  下一页
  以黄老思想为指导的无为而治,缔造了历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出现了空前富庶的景象。“吴楚七国之乱”结束了无为而治,接下来是汉武帝大展宏图的时代。
  上一页下一页

  汉武帝:大汉帝国的威仪

  汉武帝刘彻是秦始皇以后又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把秦始皇创建、汉高祖重建的帝国体制进一步强化、完善,使大汉帝国尽显其威仪,并且走向了顶峰。
  汉武帝为了提高皇帝的威权,双管齐下。一方面,有意削弱丞相的职权,扩大太尉的职权,把太尉改为大司马,又加上大将军的称号,大司马大将军分割了丞相的军权。另一方面,建立宫廷决策班子,任命一些高级侍从(侍中、给事中),可以直接与皇帝讨论国家大政
  方针;还起用高级宦官担任中书,掌管尚书之职——出纳章奏,掌握机要。于是形成宫内的决策班子,称为“中朝”或“内朝”,使得以丞相为首的中央政府机构——“外朝”,沦为执行一般政务的行政机构。
  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创建刺史制度。全国分为十三部,由皇帝向每一部派遣一名刺史,代表中央负责监察地方。这种监察权,包括视察政治状况,决定官员的任免升降,平反冤假错案,监察郡国一级长官与地方豪强。西汉有一百零八个郡国一级政区,由中央直接管理似乎鞭长莫及,刺史部的建立解决了这一难题。刺史部就是一个监察区,负责监察若干郡国。然而刺史的地位不高,俸禄仅六百石,而郡国守相俸禄二千石,以小制大,用小官来监察大官,可谓一举两得:既防止监察区成为变相的一级行政区,又收到中央管理之效。
  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军权,改变军队分散于全国各地而首都内外没有重兵的状况,设立中央常备兵。先是设立期门军、羽林军,选拔陇西、天水等六郡所谓“良家子”,训练成为精锐部队;以后又训练阵亡将士子弟,称为“羽林孤儿”,很有战斗力。中央常备军的建立,对于帝国体制具有重要意义,它是历代王朝“内重外轻”(重中央轻地方)兵制的开创。
  汉武帝为了加强中央财政,任命理财家桑弘羊主管财政,进行改革。首先是“盐铁官营”,把生产与销售盐铁的权利收归国家垄断,打击操纵盐铁经营的地方豪强势力。其次是“平准均输”。平准法是由中央政府在首都长安设置平准官,按照价格波动,收购或抛售货物,调解供需,控制市场。均输法是由中央政府在各地设置均输官,调节各地运往首都的物资,以保证军需供给,都市消费,仓库积储。平准均输政策打击了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既维护了民众利益,又加强了中央集权国家的财政基础。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位的半个多世纪,使泱泱大汉登上了顶峰,帝国已强大到足以向边陲地区及亚洲腹地不断地发动军事远征。向西南远征的结果,在云南和四川设立了牂柯郡、越嶲郡、益州郡;对南越的远征,把中华帝国的版图扩大到越南的北部,汉朝在这片地区建立了九个郡;向东北远征的结果,在朝鲜半岛设立了四个郡。很长一段时间里,集中兵力在北方与西北方。从公元前133年起,在名将李广、卫青、霍去病的指挥下,向经常骚扰中原的游牧民族匈奴发起攻势,不久在西北边陲设立了朔方郡和五原郡。
  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完成了探索中亚的史诗般功业。张骞的第一次出使旨在联合在阿姆河流域的大月氏夹击匈奴,第二次出使旨在联合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夹击匈奴,目的都是“断匈奴右臂”。张骞归国后向汉武帝报告了在西域的见闻,关于中亚的第一手资料,其中包括少许有关印度和前往印度的路线等情况,也提到中国丝绸出口的最西面的目的地——罗马帝国,这是中国首次得到关于罗马帝国的消息。今人仍可从《史记·大宛列传》看到当时的盛况。
  从当时的首都长安向西,前往河西走廊,再由武威经张掖、酒泉,到达敦煌。从敦煌西行,经玉门关、阳关往西的商路有两条:一条是南道——从鄯善沿南山(昆仑山)北麓至莎车,西越葱岭(帕米尔),到达大月氏、安息诸国,再西去可以抵达大秦(罗马帝国);另一条是北道——沿北山(天山)南麓西行,越过葱岭的北部,向西可以到达大宛、康居、奄蔡诸国,再往西可以抵达大秦。这就是彪炳于史册的丝绸之路。
  西域的开通,使丝绸之路在全球历史上声名远扬。中国的使臣和商人到达奄蔡(今里海东岸)、安息(波斯,即今伊朗)、条支、黎靬(地中海东岸)。中亚、西亚各国的使节和商人来到中国。中国的精美丝绸由中亚、西亚运到罗马帝国,成为罗马元老院议员和贵族夫人的珍贵服装面料。罗马人当时仅仅知道中国是丝绸的产地,因此把中国称为Seres,即拉丁语的“丝绸”。但是,安息和中亚各国都极力想维持各自在丝绸之路中的利益,不愿意中华帝国和罗马帝国直接接触。
  上一页
  下一页

  失踪的罗马军团

  墨菲《亚洲史》写道:“于是,中国和罗马这两个在领土大小、发展水平、国力和成就方面都相近的帝国,除旅行者讲述的故事外,基本上互相不了解。如果中国人与罗马或印度帝国及其先进文明有过接触,他们很可能在这种经验的基础上形成一种不同的更开放的对待外部世界的态度。与中国一样,罗马和孔雀印度都修建了道路、堤防和规划完善的城市,在扩张主义的世界性体系下融合了不同的文化,与自己帝国边境的‘野蛮人’进行斗争。三国之中,汉帝国最大也可能人口最多和最富裕,尽管它的文化发展水平和技术成熟程度也许与
  古印度和罗马相当。”墨菲还指出,在中亚塔什干附近的塔拉斯河两岸,汉朝军队击溃了包括一些雇佣军的匈奴联军。根据中国史书记载,这些雇佣军可能是罗马帝国派来的援军,因此中国人也许看到过罗马士兵——用盾牌交搭头上以避箭矢的龟甲形连环盾编队,这可能是中华帝国与罗马帝国唯一一次直接接触。
  由此也引申出另一历史之谜。据说,公元前53年,古罗马“三巨头”之一的克拉苏率领大军东征安息,在卡莱尔(今叙利亚的帕提亚)遭到安息军队围歼,统帅克拉苏阵亡,罗马军团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克拉苏的长子率领第一军团六千余人突围,以后却神秘地失踪了,成为罗马史上的一桩悬案。
  经过中外学者的研究,这批古罗马人后来在中国西北建立了一个城市——骊靬。有的学者在《汉书·陈汤传》中发现,公元前36年,西汉王朝的西域都护甘延寿和副校尉陈汤,率领四万将士西征匈奴,注意到匈奴单于手下有一支奇特的雇佣军,其独特的阵法、战法带有古罗马军队的特色。这支军队可能就是失踪的罗马第一军团。值得注意的是,后来河西地区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做“骊靬”的县,修建了骊靬城堡。这可以在《后汉书》中找到佐证:“汉初设骊靬县,取国名为县。”骊靬是汉朝对罗马帝国的称呼,所谓“取国名为县”,就是用罗马国名为县名。失踪的罗马第一军团的后裔,以后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骊靬古城位于今甘肃省永昌县,现在只留下一些遗迹。据考古学家研究,骊靬遗址的古城墙是“重木城”——城墙外加固重木,这种防御方式是古罗马所独有的。当地的村民带有欧洲人的体格特征:个子高大,眼窝深陷,头发呈棕色,皮肤呈深红色。最有意思的是,村民至今保留了古罗马人的斗牛遗风。
  这一骊靬之谜,如果得到证实,可以再现二千年前世界上东西方两个帝国之间的密切关系,再现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对话,让历史的魅力显露得淋漓尽致。不过一些学者认为,要解开这一谜团,历史依据尚嫌不足。我们不妨寄希望于未来。
  上一页
  下一页

  古文经学与王莽“托古改制”(1)

  比数量的增加更值得注意的是,经学向政治的渗透,达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汉元帝虽然多才多艺,精通书法、音乐,会作曲、演奏乐器,但毫无政治才干。他所用的大臣,多是迂腐的经学家。朝廷上讨论大政方针,处理军国大事时,无论皇帝还是大臣,只会引用儒家经典语录,来判断是非曲直,根本不从实际出发进行决策。汉成帝更加沉迷于经学,任用刘向整理儒家经典,就是突出表现。他一味按照儒家经典的教导来包装自己,仪容端庄,不左顾右盼,外表上一派帝王气象,却不知如何执政。当大臣们引用儒家经典语录,批评他作为
  皇帝的“失德”时,尽管内心不以为然,还是不得不屈从于经学,诚恳地接受,以显示纳谏的雅量。
  如此众多的人在经学中讨生活,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由此激化了经学内部的学派之争。这就是所谓今文经学(经今文学)与古文经学(经古文学)持续不断的争论。
  何谓今文经学(经今文学)?原先五经博士讲解儒家经典所用文本,是用“今文”——当时通行的文字(隶书)书写的。汉武帝所立的“五经”十四博士,都是今文经学家,由于当时通行全国,没有必要特别标明“今文”的名称。
  何谓古文经学(经古文学)?所谓古文,是指战国时代东方地区的文字,汉代已经不通行。这些古文书写的儒家经典文本,大体是汉武帝末年鲁共王为了扩建王府,拆毁孔子故宅,在孔府墙壁中发现了一批“古文经”,即古文《尚书》、《礼记》、《论语》等。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向汉武帝敬献这批“古文经”,希望把它们也列为太学的钦定教材。从事校勘古籍的经学家刘歆,向汉哀帝提出,应该把“古文经”立于学官,作为太学的教材,引起了一场争论,使得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大学派的对立,势如壁垒。今文经学始终占据上风,可以在官方的学校里正式传授,古文经学只能在民间私人传授。
  令人难以预料的是,处在劣势的古文经学,被王莽利用来篡夺汉室政权,成为其进行“托古改制”的手段。
  好大喜功的汉武帝,轰轰烈烈的一生以悲剧告终,征伐匈奴的惨败,国内的饥馑动乱,使他处在内外交困之中,他的晚年是在忏悔痛恨中度过的。公元前87年,他在巡行途中一病不起,永别了他统治了五十四年的大汉帝国。此后的汉昭帝、汉宣帝还算称职,能够维持先前的鼎盛局面。以后的继承人每况愈下,相继即位的汉元帝、汉成帝、汉哀帝、汉平帝,一代不如一代。终于导致外戚在宫廷政治中的作用逐渐扩大,王莽篡夺政权就是这种形势的产物。
  王氏的外戚地位来源于汉元帝的皇后王政君(王莽的姑母),王莽凭借这一特殊背景,以大司马大将军身份掌握宫廷大权。他从步入政坛到当上皇帝,用了三十一年时间。这一段历史,在东汉官方的《汉书》里,完全被扭曲了,王莽被写成乱臣贼子,他在篡汉前所做的好事被写成虚伪做作、收买人心。其实王莽深受儒学熏陶,很注意“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处处以周公为榜样。如果王莽的改革能够成功,他所建立的新朝得以延续,那么对他的评价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
  王莽的悲剧在于,过分迷恋于已经风靡一时的儒家经学,企图用儒家经学重建一个理想世界。汉朝遗留下来的社会问题十分严峻地摆在他面前,为了摆脱困境,他立志改革。然而这种改革的着眼点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被史家称为“托古改制”。改革的一切理论根据就是一部儒家经典《周礼》。《周礼》一书是周朝制度的汇编,古文经学家认为是周公亲自编定的作品,但是其中充斥了战国时代儒家的政治理想,很可能是战国时代的作品。
  王莽本身就是一个经学家,对经学十分痴迷,他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为他提供经学顾问的是西汉末年的经学大师刘向的儿子,后来成为新朝“国师公”的刘歆。还在平帝时代,王莽就支持刘歆,把古文经立于学官,设立古文经学博士。王莽篡汉后,刘歆成为四辅臣之一,以“国师公”的身份,用古文经学为新朝建立一套不同于今文经学的理论,用来“托古改制”。王莽似乎有意效法孔子,事事处处学习周公,把周公视为政治的楷模,使他的改革显得迂腐不堪,与时代格格不入。看来他完全忘记了当年汉宣帝对太子(即后来的汉元帝)的教训:“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时代不同了,把周公治理周朝的德政,用来治理汉朝,未免过于迂腐、背时。
  上一页
  下一页
  何况王莽“托古改制”企图解决的首要问题是长期困扰社会的土地问题和农民问题,也就是土地兼并及其所带来的贫富两极分化问题。这是一个根本无法用儒家经典的教条解决的问题。早在汉武帝时代,董仲舒就把当时出现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状况,归结为废除井田制、土地私有化的结果。因而他的解决方案的最高理想,就是恢复井田制。但是,井田制由于不合时宜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要恢复它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退而求其次提出一个折中方案:“限民名田”——限制人民占田超过一定数量。在土地私有化,并且可
  以自由买卖的时代,企图“限民名田”,是经学家按照儒家教条炮制的平均主义空想,写在纸面上很好看,根本无法实施,董仲舒不过是一阵空喊而已。哀帝的辅政大臣师丹,继续重弹董仲舒的老调,再次提出“限田”建议,得到哀帝的批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制订了“限田限奴婢”的具体条例,企图限制人民占有土地与奴婢的数量。在那个时代,土地与奴婢是权势地位的象征,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岂肯自动放弃土地与奴婢!师丹、孔光之流的“条例”,也是一阵空喊,引起了社会震动,终于不了了之。
  王莽的改革比董仲舒、师丹更为雄心勃勃,不仅要“限田”,而且要恢复井田制。他在诏令中宣布:“更名天下田曰王田”,也就是恢复井田制,实行土地国有化;按照《周礼》记载的井田模式,把全国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人均不得超过一百亩。这纯粹是经师们的空想,如果按照人均一百亩的标准平均分配土地,全国的土地根本不够分配。更何况土地的私有和买卖,是当时蓬勃发展的小农经济的基础,取消土地私有,禁止土地买卖,显然是倒行逆施,得不到任何社会阶层,包括农民的支持。三年后,王莽不得不承认土地国有化改革的失败,承认原先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王莽还按照《周礼》,企图实行西周的“官商”政策,由专职官员代表国家对工商业和物价进行控制,主要的经济部门与物资由国家专营、专卖。结果是官商的弊端显露无遗,把社会经济搞得一团糟。王莽不得不在垮台前一年宣布废除这项改革。至于按照《周礼》,恢复古代的货币、官制,弄得整个社会乱七八糟,完全是一班腐儒在上演一出又一出闹剧。
  王莽妄图按照儒家经学重建一个“大同”世界,一劳永逸地解决社会问题。其初衷似乎无可厚非,关键在于向前看还是向后看?要解决社会问题,倒退是没有出路的,倒行逆施的结果,不但无助于社会问题的解决,反而使社会濒临崩溃的边缘,引来了绿林、赤眉起义,王莽的新朝仅仅存在了十几年,就寿终正寝,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上一页
  下一页

  五胡十六国时期的汉胡互化(1)

  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进入汉族农业区,必然为先进的社会所同化,这就是所谓汉化。它当然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匈奴及其他民族的汉化都是如此。
  从东汉初年南匈奴进入山西,到西晋初年匈奴部众的南迁,持续了二百多年,匈奴逐步汉化。以至于匈奴人建立的政权,称之为“汉”,是“十六国”之一。大约在曹操晚年,匈奴贵族因上代是汉朝皇帝的外孙,而改姓刘。汉国的建立者刘渊,在学习汉族传统文化方面
  很下功夫,他师事著名经学家崔游,学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其爱好《春秋左氏传》。他能背诵孙、吴兵法,熟读诸子百家以及《史记》、《汉书》,颇为自负,自命汉初辩士随何、陆贾与名将周勃、灌婴四人才干集于一身。304年,他起兵反晋,为了争取汉人的支持,宣称自己是“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因此他立国号为“汉”,自称汉王,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为孝怀皇帝,以示自己的政权是汉朝宗室的延续。刘渊建立汉国后,任用他的经学老师崔游为御史大夫,东汉大儒卢植的曾孙卢志则被任命为其子刘聪的太师。由此不难看出,十六国的第一个政权的建立者——匈奴人刘渊——汉化程度之深。
  建立后赵国的羯族人石勒,汉化程度也很深。他认识到羯族力量有限,要巩固后赵政权,必须争取汉人合作,尽量利用汉人的治理方略。他重用“博涉经史”的汉人张宾为谋主,言听计从,下令胡人不得凌辱衣冠华族(汉人),派官员到各地劝课农桑。他不识字,却喜欢听人讲经、诵读史书,虽在戎马倥偬之中,也不稍懈怠。他设立太学和郡国学,用儒家经学培养包括羯族将领子弟在内的人才,并且建立秀才、孝廉试经之制,用儒学选拔官员。
  氐族建立的前秦国的君主苻坚,重用汉族寒门士人王猛,按照汉法改革政治,发展经济、文化,对王猛主张“宰宁国以礼,治乱邦以法”,十分欣赏与支持。他广修学宫,亲临太学考试学生经义优劣,奖励儒生,争取汉族士大夫的支持。他对博士王寔说,朕一月之内三次亲临太学,发现人才,躬亲奖励。其目的在于,不使周公、孔子的微言大义在我手里失传,是不是可以追上汉武帝、汉光武帝了?王寔回答道,陛下神武拨乱,开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风,汉武帝、汉光武帝不值得相提并论。
  这样的事例可以举出很多。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胡人汉化,中原的儒学起到了关键作用。魏晋南北朝史专家何兹全说:西晋末年,随着士族上层的渡江南下,装在他们头脑里的玄学也被带过江去,原先影响甚微的经学士族留在北方,他们保持着汉朝经学重礼仪的传统。而胡族政权武力占据北方,要立国中原,必须熟悉儒学传统,崇尚中原文化,以汉法治汉人。胡族君主与汉人士族在这种背景下,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合作,儒学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与同化作用。
  民族的同化总是双向进行的,胡人汉化的同时,就是汉人胡化。所谓汉人胡化,是在长期的交流中,汉人在生产、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吸收了胡人的习俗。这种变化,从东汉末年已经开始,《后汉书·五行志》写道:“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你看,皇帝对胡人的一切生活方式都很感兴趣,包括胡人的服装、胡人的帐篷、胡人的高足家具、胡人的饮食、胡人的乐器、胡人的舞蹈等等。由于皇帝的倡导,京都的达官贵人都竞相仿效,兴起了汉人胡化的之风。这种风气到五胡十六国时期达到高潮。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胡床”——胡人发明的高足座椅。中原汉人一向的习惯是席地而坐,或是跪坐,或是盘腿坐,并无坐椅子、凳子的习惯。所以竹林七贤双脚前伸的坐法被称为“箕踞”,是极不恭敬的失礼举动。胡人发明的座椅,被汉人称为“胡床”,它还有这样一些别称:绳床、交椅、交床、逍遥座、折背样、倚床。胡床自北而南广为流行,促使高足家具的兴起,终于改变了汉人席地而坐的习惯。“筵席”一词与席地而坐的习俗紧密相连,举行宴会时,在地上铺上大的“筵”,再铺上小的“席”,作为座垫,中间有矮足的称为几、案的桌子。这种筵席方式,至今在日本、韩国依然可以见到。胡床及高足家具流行后,人们不再席地而坐,宴饮搬到了高高的桌子上,但“筵席”的说法一直沿用下来,不过已经失去了它的本意。
  上一页
  下一页
  十六国时期,随着骑马民族的南下,把畜牧及与其有关的生产技术带到了中原地区。据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牛、马、骡、羊等牲畜的饲养、役使方法,兽医术、相马术,以及制作毛毡、奶酪、油酥的技术,逐步为汉人所接受。《齐民要术》还谈到胡人的饮食习惯对汉人的影响,它提到的“胡物”有:胡饼、胡椒酒(筚拨酒)、胡饭、胡羹、羌煮等,看来中原地区的汉人已经把胡人的饮食习惯吸收到自己的生活中,逐步采用烧烤兽肉、奶酪为饮料的胡人习俗。
  胡语、胡歌、胡乐、胡舞、胡戏的流行,给中原文化增添了新的活力和色彩。北方汉人子弟以学习胡语为时髦之举,久而久之,北方汉语中充斥了“胡虏”之音。胡乐对中原音乐的影响是深远的,胡笳、羌笛、琵琶等乐器,随着民族大迁徙,从漠北、西域以及其他地区传入中原,使传统音乐显得更加丰富多彩。西晋后期,天竺国送给凉州刺史张轨乐工二十二人,乐器一部,其中有笛子、琵琶、箜篌、五弦琴、铜鼓、皮鼓等,还带来了天竺调等乐曲。前秦末年,吕光远征西域,又获得筚篥、腰鼓、答腊鼓,以及龟兹乐曲。
  我们不难从中窥知,当年中原胡歌、胡乐盛行的斑斓景象,汉胡互化的累累硕果。我们先人的这种大智慧,令人敬佩,也令人感动。
  上一页
  下一页

  李世民与武则天(1)

  唐朝的第二代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毫无疑问是秦始皇、汉武帝以来最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大唐帝国的声望是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不能讲过头。由于李世民是杀兄逼父取得帝位的,不合乎儒家伦理,因此即位后便致力于篡改国史,为自己辩护,御用文人把太原(晋阳)起兵时的李渊(李世民之父)写成无所作为的庸碌之辈,李世民则成了唐朝的缔造者。其实,李渊决不
  是庸碌之辈,而是一个有政治远见和军事才能的开国君主。
  唐朝的缔造者李渊出生于北方山西地区一个有着汉人与胡人混合血统的贵族之家,他是西魏贵族李虎之孙,本人又世袭唐国公,凭借自己的政治优势,利用隋末的动乱形势,取而代之,建立新的王朝。隋、唐的建立者与西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西魏宇文泰创建府兵,最高长官有八柱国、十二大将军,隋朝缔造者杨坚之父杨忠是十二大将军之一,唐朝的缔造者李渊的祖父李虎是八柱国之一。而且宇文泰、杨忠、李虎透过突厥望族独孤信维系着一种联姻关系:独孤信的大女儿嫁给了宇文泰之子(即北周明帝),四女儿嫁给了李虎之子李昞,七女儿嫁给了杨忠之子杨坚(即隋文帝)。李渊透过其母独孤氏,与北周及隋两家皇室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李渊取代隋,有如杨坚的取代北周,是贵族政治的产物。
  李渊世袭唐国公,任太原留守(指挥部设在晋阳),执掌军政大权。大业十三年(617年),他见隋王朝已无可挽救,便率部从太原起兵,南下占据长安及渭水一带。这就是反对隋朝的关键之举——太原起兵(或曰晋阳起兵)。为了掩人耳目,李渊暂时捧出隋炀帝的孙子作为傀儡,遥尊隋炀帝为太上皇,李渊则成为事实上的皇帝。第二年,隋炀帝被反隋武装力量处死,李渊便正式称帝,建立唐朝。说李世民是唐朝的缔造者,显然与历史事实不符。
  值得关注的另一点是,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所扮演的角色。
  唐高祖李渊的皇后窦氏生了四个儿子:三子李元霸早死;长子李建成通常留居长安,协助父皇处理军国大事;次子秦王李世民领兵出征在外。随着李世民在征战中屡建战功,威望日益提高,与皇位的法定继承者李建成争夺皇位的斗争,日趋明朗化。在这场斗争中,四子齐王李元吉一直站在李建成一边。
  李建成与李元吉企图削夺李世民的兵权,唐高祖李渊同意这一预谋,但是由于军事行动未停,暂时不便下手。武德九年(626年),李建成、李元吉加剧了预谋活动,想以李元吉担任出征元帅,削夺李世民的兵权。李世民获悉后,与他的亲密顾问、内兄(妻兄)长孙无忌等人商量,采取先发制人的对策,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李建成、李元吉,逼唐高祖李渊立自己为太子。这一事变充满血腥,令人触目惊心:李建成被李世民用弓箭射死,李元吉则死于埋伏;李世民连李建成、李元吉的儿子也不放过,一并杀死。在杀死了他的对手之后,到了葬礼的那天,李世民还假惺惺地在公众面前,装出一副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两个月之后,唐高祖被迫放弃皇位,李世民终于成了唐朝的第二代皇帝——唐太宗,改年号为贞观,唐高祖被尊为太上皇。李世民的上台充满如此之多的阴谋和血腥,让人心寒;然而唐太宗的御用文人千方百计地粉饰历史,力图掩盖历史的真相,关于玄武门之变便有了不同的说法。
  之所以讲这些史实,意图是辩证地看待那些杰出帝王,少一些形而上学,不要一说好就一切皆好。看到了李世民的另一面,并不影响我们对他的雄才大略的肯定。
  唐太宗即位后,果断地采取与民休息、不得罪民众的明智政策——“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他深知自己虽然贵为天子,却并不可以为所欲为,道理就在于:
  ——“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够虚心听取臣下的反对意见,也就是所谓善于纳谏。他的谋士魏征是一个敢于不看皇帝脸色而讲真话的大臣,提反对意见无所顾忌。唐太宗和魏征之间,一个虚怀博纳,从谏如流;一个直言极谏,面折廷诤,形成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君臣关系和政治风气。这大概就是被史家所津津乐道的贞观之治出现的根本原因吧。
  上一页
  下一页
  君臣们同心同德缔造的贞观之治,确实大有可观之处。
  一是完善三省六部制度。中央政府设立政事堂,作为宰相的议事机构,一切重大事务,都由政事堂会议讨论,经皇帝批准后颁行。三省的首长——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都是宰相,此外,凡是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其他官员,如参知机务、参知政事,也是宰相,人数多至一二十人。内藤湖南在《中国近世史》中谈到唐朝三省制度
  时说:“中书省为天子的秘书官,司掌起草诏书敕令、批答臣下的奏章。这些诏书的颁发或敕令的下行,要取得门下省的同意。门下省有反驳的权力,若中书省起草的文稿有不当之处,门下省可以批驳,甚至将其封还。因此,中书省和门下省须在政事堂上达成协议才成。尚书省是接受上述决议的执行机关。……当然,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的要员,皆系贵族出身,而贵族并不完全服从皇帝的命令。因而天子对臣下的奏章批示时,所用的文字,都很友好温和,决不用命令的口吻。”钱穆在《国史新论》中纵论汉唐宰相制度的差异时也有类似的议论:“汉代宰相是首长制,唐代宰相是委员制。最高议事机关称政事堂,一切政府法令,须用皇帝诏书名义颁布者,事先由政事堂开会议决,送进皇宫画一敕字,然后由政事堂盖印中书门下之章发下。没有政事堂盖印,即算不得诏书,在法律上没有合法地位。……在唐代,凡遇军国大事,照例先由中书省中书舍人(中书省属官)各拟意见(五花判事),再由宰相(中书省)审核裁定,送经皇帝画敕后,再须送门下省,由给事中(门下省属官)一番复审;若门下省不同意,还得退回重拟。因此必得中书、门下两省共同认可,那道敕书才算合法。……皇帝不能独裁,宰相同样不能独裁。”
  二是完善科举制度。贞观元年,唐太宗通过科举考试选取才士,常举科目有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等六科,明法、明书、明算是关于法律、书法、算学的专门科目,取士有限,而且难以进入政界;秀才科须博学的人才能应考,唐太宗时几乎濒于废除;真正成为常举科目的是明经与进士两科。明经科主要考帖经、经义及时务策;进士科主要考时务策、经义,唐高宗时加试杂文(诗赋),唐玄宗时改为考诗赋为主。进士科日益受到重视,大多数官员出身于进士科,因此当时的官员多擅长诗赋文章。贞观晚年,唐太宗扩大进士科,提高进士的进身之阶,起到了推动作用。唐太宗在金殿端门看到新进士鱼贯而出的盛况时,情不自禁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三是完善法制建设。唐太宗即位后,多次组织名臣研究立法,采纳魏征的建议,确立宽仁、慎刑的宗旨。他命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修订法律,写成《唐律》(即《贞观律》)五百条,涉及名例、卫禁、职制、户婚、厩库、擅兴、贼盗、斗讼、诈伪、杂律、捕亡、断狱等法律。唐高宗时,由长孙无忌领衔,对《唐律》条文加以注疏,编成《唐律疏议》十二篇三十卷。《唐律疏议》对当时的高句丽、日本、安南等国有重大影响,也是宋、明各朝法典的范本。
  唐律体现了唐太宗宽仁、慎刑的宗旨,以死刑条目为例,比前朝法律几乎删减了一半,也比号称简约的隋朝《开皇律》更为宽简,把斩刑减为流刑的有92条,把流刑减为徒刑的有71条,还废除了鞭背等酷刑以及断趾等肉刑。断狱律还规定,徒刑以上罪,断案后,如果罪犯不服可以提出再审;死罪则必须经过“三复奏”,三日后才可以执行。法律的本意是为了制止犯罪,宽仁慎刑是一个很高的境界。据说,贞观四年,判处死刑的全国总共才二十九人。法简刑轻,成为太平盛世的标志。贞观一代,君臣上下守法成风,正如《贞观政要》所说:“由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
  晚年的唐太宗为接班人问题所苦恼,为了避免玄武门之变的悲剧重演,他以长子李承乾有“谋反”嫌疑,而废掉了他的太子身份。四子魏王李泰有文学才华,深得唐太宗喜爱,但是由于他图谋夺取太子地位,断断不能立为皇储,否则将为后世所仿效。尽管九子晋王李治软弱无能,唐太宗还是选择他作为接班人。这就是贞观二十三年即位的唐高宗。
  上一页
  下一页
  唐太宗选择优柔寡断的唐高宗作为皇位继承人,为武则天这位“铁娘子”临朝称制,提供了有利条件,使她从幕后走向前台,行使皇帝的权力。这在当时政坛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代徐敬业写的《讨武氏檄》如此声讨武则天: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
  ——“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话语十分尖酸刻薄,但也并不全是诬陷不实之词,武则天的品德操守与私生活确有不少令人非议之处。最受人非议的是“狐媚偏能惑主”——她成为唐太宗、唐高宗父子两代皇帝的妻子。贞观十一年,十四岁的武则天成为唐太宗的才人(嫔妃)。唐太宗死,她依照惯例到感业寺削发为尼,本应与世隔绝度过余生。不料,她早已为唐高宗看中,即位不久,就召入宫中,成为他的昭仪(嫔妃)。一个女人能够成为父子两代皇帝的妻子,在中国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如果没有“狐媚偏能惑主”的本领,断然难以做到。此人不但狐媚,而且诡计多端,在与王皇后、萧淑妃的争宠斗争中,深得唐高宗宠信,尽管老臣长孙无忌、褚遂良极力反对,高宗还是册封她为皇后。
  当上了皇后,高宗鉴于健康原因委托她处理朝政,于是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武则天对于大权在握的“二圣”地位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要当皇帝。高宗想禅位给太子李弘(武则天所生长子),武则天不顾母子之情,用毒酒杀死李弘,改立次子李贤为太子。由于李贤有才干又有文采,在士人中声望很高,武则天恐怕难于控制,就找个借口把他废为庶人,改立三子李显为太子。高宗死,李显即位(即唐中宗),武则天以皇太后的名义临朝称制,第二年就废掉中宗,另立她所生的四子李旦为唐睿宗。武则天以“革命”、“维新”为旗号,借助佛教宣扬她受命于天,唆使一批人上表“劝进”。690年,武则天正式宣布废掉唐睿宗,改唐朝为周朝,自称圣神皇帝,终于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女皇。问题不在于女人做皇帝,而在于她为此采用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无怪乎《旧唐书·则天皇后纪》的评语,对她没有一句好话,什么“观夫武氏称制之年,英才接轸,靡不痛心”;“吾君之子,俄至无辜被陷,引颈就诛”;“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葅醢碎椒涂之骨,其不道也甚矣”。
  当代的历史学家却显得较为宽容。西方学者如此评价:武则天摧毁了她的主要反对派老贵族,为此她把首都东迁至洛阳,并从东部地区选用官吏,以制衡与李唐宗室休戚相关的西北士族的力量。她颁布《大云经》,预言女皇是弥勒佛转世,为她的皇位寻找合法依据。她虽然残忍,却是一位性格坚强能力卓异的统治者。中国学者则充分肯定武则天执政时期的积极贡献,给她以全面的评价。她虽然一度篡夺了唐朝政权改为周朝,但贞观之治仍得以延续,社会经济是向上发展的。她的最大贡献在于,顺应历史潮流,打击士族垄断政治的局面,把政权向一般庶人开放。
  从李世民到武则天,唐朝的政治格局已经明朗化,尽管依然是贵族政治,但是东晋南朝的门阀士族的特权逐渐丧失,社会上重视门第郡望的倾向受到了遏制,在实际政治运作中,更加重视功臣良将,重视功名事业,显现出一种新的气象。
  上一页
  下一页

  盛唐气象: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1)

  唐人既不是魏晋以前汉人的简单延续,也不是胡族单向地融入汉族,而是汉胡互化产生的民族共同体。这个民族共同体在唐朝近三百年中,又继续不断地与域外、周边的胡人,以及来唐的外国人融为一体,不断汲取新鲜血液,因而更加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以气吞日月的磅礴声势,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刻意求新的独创精神,缔造出中华文明史上光彩夺目的一页。
  唐朝前期充满了文化宽容气概,跨越国界的贸易远远超过了汉朝的盛况,与周边或远方国家的文化交流也跃上了新高度,表现出对外来文明异乎寻常的欢迎与接纳。唐文化特别是盛唐文化的繁荣昌盛,仰赖于一种积极的文化政策——立足于我、夷为我用,这是必须以充分的自信心为底蕴的。伊佩霞《剑桥插图中国史》指出:“与20世纪前中国历史上任何其他时代相比(除了20世纪),初唐和中唐时的中国人自信心最强,最愿意接受不同的新鲜事物。或许是因为来自异邦的世界性宗教使中国同波斯以东的所有其他亚洲国家建立了联系,或许是因为当时很多士族豪门为胡人后裔,或许是因为中国有强大的军事力量镇守丝绸之路,保证了商旅畅通无阻……总之,这个时期的中国人非常愿意向世界敞开自己,希望得到其他国家优秀的东西。”
  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大量吸收外来文化,为唐文化提供了融合的广度与深度,在这方面,以乐舞、服饰的引进与更新最为突出。
  唐初的祖孝孙把南乐与北曲融为一体,协调“吴楚之音”和“周齐之音”,其成果就是《大唐雅乐》。这是对于传统音乐的整理与融合。唐太宗平定高昌,引进高昌乐,丰富了唐的“十部乐”。其中燕乐、清商乐是传统的雅乐、古乐,其余如龟兹乐、天竺乐、西凉乐、高昌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丽乐都是从边疆或域外引进的。例如:开盛唐音乐风气之先的《秦王破阵乐》就充分体现了这种特色,奏乐时,“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岳”,这种气势,是先前的雅乐所不具备的。
  唐玄宗是一个音乐皇帝,元稹、白居易都推崇他“雅好度曲”,是出色的作曲家,一生作曲无数。他嗜好乐舞大曲、法曲,善于吸收来自西域的胡乐,称为“胡部新声”,加速了华夷音乐的渗透与融合,特别是胡音唐化的步伐。唐玄宗完成了佛曲的改造,发展为舞曲,使胡音一跃而为纯粹的唐舞,千古传颂的《霓裳羽衣曲》便是其代表作。它源于印度佛曲《婆罗门曲》,唐玄宗立足于传统的清商乐,对原曲进行改编,形成了唐乐舞的杰作——《霓裳羽衣曲》。它描写仙女奔向人间的瞬间,把天上与人间、神话与现实融为一体,创造了格调极美的意境。
  如果说从《婆罗门曲》到《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的创作,那么,从乐曲发展为舞蹈则要归功于杨贵妃。据专家研究,杨贵妃是《霓裳羽衣曲》的编舞者。舞姿极为优美,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这样描绘他的观感: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传说杨贵妃的侍女张云容“善为霓裳舞”,杨贵妃极为欣赏,赠诗一首: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下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
  多么富有诗情画意,丝毫看不到《婆罗门曲》的痕迹了。
  当时盛行来自西域的“胡舞”,舞步轻快,旋律活泼,在都城长安风靡一时。出于西域的“胡旋舞”,以快速旋转而著称。杨贵妃、安禄山都擅跳此舞。安禄山是个大胖子,体重三百多斤,腹垂过膝,跳起胡旋舞来,动作敏捷有如旋风。白居易《胡旋女》写到由于杨贵妃与安禄山的带头,京城人人跳胡旋舞的景象: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从敦煌莫高窟壁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跳胡旋舞的场景,给人一种亲临现场的感受。敦煌壁画记录了大量乐舞场景,相当多的部分是从国外传入的,如220窟的乐舞是“阿弥陀净土变”,其中的胡腾舞来自中亚,天女们佩璎珞、缠飘带,上身半裸,微扭腰身,舞姿婀娜曼妙。敦煌壁画所显示的乐器达四十多种,打击乐器、吹奏乐器、弹拨乐器、拉弦乐器门类齐全,琵琶、阮咸、箜篌、筚篥、埙、羯鼓、答腊鼓等,大多从西域等地传入。
  上一页
  下一页
  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引领时代潮流,当时最突出的潮流就是胡风盛行,胡乐、胡舞以外,首推胡妆。正如元稹诗所说:“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汉人妇女仿效胡人妇女的服装与装扮,成为时髦风尚。
  大将高仙芝远征中亚,带回当地的柘枝舞,舞女的服式——“香衫窄袖裁”,一下子流行起来。入唐的胡旋舞女身穿窄口裤,脚登“小头鞋履”,于是窄口裤、小头鞋履成为流行
  式样。“小头鞋履窄衣裳”,在当时号称“天宝末年时世妆”,风行一时。一般贵族与士民都竞相仿效,“好为胡妇及胡帽”。
  更进一步就是胡服的唐化,即胡服的中国化。文献记载,杨贵妃有“鸳鸯并头锦裤袜”,又名“藕覆”,是最为时髦的打扮,类似今日的连裤袜。一时间,从上到下,新潮服饰大为流行。杨贵妃喜欢“披紫绡”,其姐姐虢国夫人爱穿“罗帔衫”,都是袒肩露颈的宽松服装,完全摈弃了初唐宫人遮盖全身的装束之风,使中原服饰趋向开放。
  外来文化从各个方面影响人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在长安的东市和西市,以及城中开阔地和指定剧场,中外艺人,表演戏剧、滑稽剧和其他娱乐节目。时髦妇女夸耀她们别出心裁的衣裳和发式。男人和女人,最喜欢的消遣之一是从波斯传来的马球,流传下来描绘马球游戏的画作清楚表明了这一点。从中亚各国以及日本、高丽来的使臣、商贾和香客,促进了人们对中国以外的世界的了解。来自这些遥远地区的物品——马匹、珠宝、乐器和织物——激起了宫廷和京城贵族无穷的兴趣。外来文化对中国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臻于完美的银制品,就设计和做工而言,颇有波斯风格。从印度、波斯和中亚传入的新乐器、新曲调,使中国音乐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种对外来文化兼收并蓄、为我所用的胸襟与气度,是唐朝有别于其他朝代的高明之处。正如鲁迅所说:“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极坚强的把握,决不轻易动摇他们的自信力;同时对于别系的文化抱有恢廓的胸襟与极精严的抉择,决不轻易地崇拜或轻易地唾弃”;“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决不介怀”。
  盛唐社会的自由开放、放任自流,艺坛的思想奔涌、百花齐放,培育了一大批艺术天才,这个时期的诗歌、音乐、舞蹈、书法、绘画都是空前绝后的,它们交相辉映,勾勒出美妙绝伦的盛唐气象。
  唐朝是古典诗歌的繁荣时代。原因可能很多,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进士科考试诗赋,这就意味着作诗成为获取功名的捷径。唐高宗时,进士科加试的“杂文”,就是诗赋,为擅长写诗者提供入仕的正途。唐中宗时,明确了诗赋试与策论试、经义试的同等地位。及至盛唐,以诗赋取士更见推重,唐玄宗时进士及第而位极卿相者,如苏颋、张说、张嘉贞、张九龄等,都精于诗赋。唐朝文人几乎无一不是诗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官僚中诗人多如牛毛,为历代所罕见。清朝康熙年间,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编辑《全唐诗》,收集诗作四万八千九百多首,作者达二千三百多人,说它空前绝后,也不算太过分。
  书法在这个时代也登上了艺术的高峰。初唐书坛极力推崇王羲之的瘦硬俊俏笔法,出现了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四大家,都从师法王羲之入手。唐太宗激励人们学习王羲之的书体,简化笔画,书写省力,使“王书”从艺术鉴赏品,普及于政府文牍部门,进而流布于市井社会。到了盛唐,书法为之一变。颜真卿的书法方正雄健,浑厚庄严,一扫初唐的娟媚风气,创造了与盛唐气象相适应的新书体,不仅终唐之世盛行不衰,而且为以后历代奉为正统书体。
  上一页
  下一页

  安史之乱(1)

  安史之乱之所以值得注意,就因为它是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天宝初年,唐朝倾全力对付吐蕃,分不出兵力来对付东北边疆的奚、契丹,于是起用蕃将安禄山为平卢节度使。两年后,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七年后又兼任河东节度使,成为统率二十万精兵的边镇统帅,东北、华北最大的军阀,与西北军阀哥舒翰遥相呼应,雄镇一方。
  安禄山是混血胡人,父亲是康姓粟特族人,母亲是突厥族人,因母亲改嫁安姓突厥人,改姓安。这个出身行伍的大老粗,精通升官的诀窍:贿赂与献媚。贿赂李林甫,巴结杨贵妃,博得唐玄宗的宠信。在这方面,这个混血胡人很有手腕。
  ——他善于献忠心以取媚于皇帝。此人身材高大而肥胖,腹垂过膝,唐玄宗开玩笑地问他:你这个胡人,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大到如此程度。安禄山当然不会放过献媚的机会,巧妙地回答: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赤胆忠心而已。如此赤裸裸地阿谀奉承,唐玄宗居然没有看穿他的虚情假意。
  ——为了获得唐玄宗的宠信,安禄山在杨贵妃身上下功夫。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四十五岁的安禄山竟然拜二十九岁的杨贵妃为“养母”,进出宫廷都以杨贵妃的“养儿”(义子)自居。这是安禄山极为高明的一手,他深知贵妃受皇上无比宠爱,走夫人路线,是最有效的捷径。
  ——东北边疆的奚、契丹经常叛乱,唐玄宗束手无策,安禄山出兵平定了奚、契丹,使唐玄宗喜出望外,多次嘉奖,称赞他是“万里长城”。自称“年事渐高”的唐玄宗为了追求逍遥,一手把朝廷政务交给宰相,一手把边防军务交给边将。在李林甫、杨国忠获宠的同时,安禄山也获得特殊的宠信。在唐玄宗心目中,这个胡人边将的地位与宰相不相上下,可以从边关来到京都,出入宫禁。
  安禄山“外若痴直,内实狡黠”,是一个野心家。他一身兼任三镇节度使,又带有尚书左仆射、骠骑大将军的头衔,管辖东北、华北地区,号称“兵雄天下”。天宝初年,三镇总兵力已经有十八万,当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时,兵力可能已经超过二十万,当时中央直辖军不过十万而已。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力量对比,一旦与中央分庭抗礼,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时人已经有所察觉,他们指出,安禄山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日增骄恣”,“包藏祸心,将生逆节”,意思是他将要反叛。事实正是如此。他积极囤贮武器、马匹、粮草,还训练了一支私家武装,绝对效忠于他个人。李林甫死后,安禄山加紧了反叛的步伐。
  可悲的是,唐玄宗对安禄山依然深信不疑。杨国忠多次向唐玄宗指出,安禄山必反,唐玄宗根本不信。就在安禄山反叛前几个月,唐玄宗还派官员带亲笔书信给安禄山,说朕已经为你修建温泉,十月间,朕在华清宫接待你。好昏庸的快活天子,大祸临头还浑然不觉,竟然邀请安禄山来华清宫同洗温泉浴。
  唐玄宗等来的不是来洗温泉浴的安禄山,而是举起反叛旗帜的安禄山。
  自从汉朝的吴王刘濞发明“请诛晁错,以清君侧”的策略以来,历代的野心家都把“清君侧”奉为至宝,作为反叛的遮羞布。安禄山也不例外,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初九,当他在蓟城(今北京西南)南郊誓师时,为反叛打出的幌子就是“奉密诏讨杨国忠”,起兵“平祸乱”。似乎他不但不反对皇帝,而且是接到了皇帝的秘密诏书,命他发兵讨伐杨国忠。事实完全不是如此。特地修建温泉汤池要为安禄山洗尘的唐玄宗,接到安禄山反叛的消息,既震惊又愤怒,立即任命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就地防御;紧接着任命他的第六子、荣王李琬为元帅,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领大军东征平叛。
  白居易《长恨歌》写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紧急战报打破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歌舞升平。形势急转直下,兵败如山倒。叛军如秋风扫落叶般节节胜利,只用了短短的三十四天,就从范阳打到洛阳,东都洛阳遭受一百几十年来未有的浩劫。守卫洛阳的封常清,驻屯陕州的高仙芝一起退守潼关。唐玄宗轻信监军太监的诬告,以“失律丧师”罪,在潼关处死高仙芝、封常清。临阵斩帅的严重失误,是平叛战争的不祥之兆。
  上一页
  下一页
  次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把天宝十五年改为圣武元年,一派改朝换代的架势。这一下叛乱谋反的面目大暴露,先前所谓“奉密诏讨杨国忠”的幌子,完全是骗人的。
  这时的形势对安禄山十分不利。第一,颜杲卿、颜真卿兄弟在河北联络各地忠义之士,抗击叛军,骚扰洛阳与范阳之间的交通,给安禄山带来了后顾之忧。第二,朔方节度使郭子
  仪、河东节度使兼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奉朝廷调遣,在平叛战争中取胜,切断安禄山大本营洛阳与根据地范阳之间的通道。第三,唐玄宗任命哥舒翰为统帅,镇守潼关。哥舒翰也是胡人,此时身兼河西、陇右节度使,威名显赫,而且与安禄山素有宿怨,由他镇守潼关,足以与安禄山相抗衡。
  然而,唐玄宗指挥失误,导致满盘皆输。他想尽快平定叛乱,命令坚守潼关的哥舒翰,从潼关出兵进攻洛阳,并且要各路兵马围攻洛阳。在当时形势下,坚守潼关是上策,可保长安无虞。在河北战场的郭子仪、李光弼向皇帝指出,如果从潼关出兵,有战必败,潼关失守,京师长安危急,天下之乱就不可平了。唐玄宗拒不接受。杨国忠对哥舒翰有所猜忌,极力怂恿唐玄宗命令哥舒翰出关东征。
  这一错误决策,无异于自投罗网,二十万大军一战即溃,哥舒翰逃回潼关时,被部将抓获,献给叛军。一向瞧不起安禄山的哥舒翰,在洛阳向被他骂为“野狐”的安禄山投降。
  潼关陷落,长安失去屏障,唐玄宗于六月十三日逃离长安。次日中午抵达马嵬驿,皇帝的扈从部队发动兵变,杀死奸相杨国忠,迫使唐玄宗命令太监高力士在佛堂缢死杨贵妃。当时唐玄宗已七十二岁,杨贵妃才三十八岁。旧史家渲染杨贵妃是败坏朝政的祸水,意在为唐玄宗开脱,其实形势发展到这一地步,完全是唐玄宗的责任。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地,不少文人墨客留下了题字,共同的主题就是替杨贵妃鸣冤叫屈,多少反映了一点与正史不同的民间意识。
  太子李亨看到人心所向,和执意向西逃跑的父皇分道扬镳,在太监李辅国的扈从下,奔向朔方节度使所在地灵武,并且在那里登上皇帝宝座(即唐肃宗),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郭子仪、李光弼率领五万军队从河北赶赴灵武,河西、北庭、安西节度使也派兵前来会合。形势有了明显的转机。叛军内部则明争暗斗,分崩离析。安庆绪杀死父亲安禄山,抢得皇帝宝座,却只知纵酒享乐。唐军乘机反攻,收复沦陷一年多的长安,继而收复洛阳。
  此后安史之乱进入另一个阶段,它的主角就是留守范阳的安禄山的部将史思明。他不愿受安庆绪节制,率八万军队向朝廷投降,出任范阳节度使。时隔半年,史思明反叛,与在邺城(今河南安阳)的安庆绪遥相呼应。唐军包围邺城,安庆绪以出让皇位作为交换条件,向史思明求援。史思明解邺城之围后,设计杀死安庆绪,留下儿子史朝义留守邺城,自己引兵北还,在范阳自称大燕皇帝,并且在半年以后再度攻陷洛阳。唐朝方面再度陷入被动局面。正在此时,叛军内讧,史朝义杀死父亲史思明。唐军乘机收复洛阳,史朝义逃往范阳,遭到守军拒绝,走投无路,自缢而死。
  长达七年零三个月的安史之乱终于平息。
  安史之乱是开元、天宝时期腐败政治导致的后果。唐肃宗、唐代宗都积极鼓励叛军自动投降,准许他们继续为唐朝效力,在原地任官。因此,与其说是中央政府平定叛乱,还不如说是以妥协方式结束叛乱。这种妥协的代价是高昂的,它使全国处于混乱多事和分裂割据的状态之中。
  上一页
  下一页

  传统农业的新发展与商业革命(1)

  葛剑雄主编的《中国人口史》指出,北宋以前人口增长缓慢,西汉元始二年(公元2年)全国人口六千余万,此后由于分裂和战乱,人口总数几起几落,到唐朝人口峰值阶段的天宝十四年(755年)约有七千余万。经过唐末五代的动乱,宋初太平兴国五年(980年)全国人口只有三千五百四十万。此后的一百余年,人口迅速增长,到12世纪初(即北宋末年)进入峰值阶段,当时在北宋、辽、西夏、大理等范围内,总人口达到一亿四千万。
  人口增长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传统农业在这一时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新发展,中部和南部水稻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粮食产量相应增加。如果说,各类耕地的开垦,例如淤田、沙田、潮田、山田、圩田、围田、湖田等的出现,是一种外延式的发展;那么,南方地区讲究精耕细作的集约化经营,便是更为重要的内涵式发展。根据日本学者天野元之助的研究,作为主要粮食作物的水稻,在这一时期不仅种植地区扩大,而且耕作技术与经营方式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是,早稻优良品种占城稻,在宋初从越南引进以后,经过一百多年的推广,到南宋时江南各地十之八九普遍种植。有些地区,已有早稻、中稻、晚稻的区分,水稻栽培技术有了明显的提高。
  其二是,原先水稻栽培采取粗放的直播法,这一时期把直播法改造成为移植法,也就是说,过去把稻种直接撒播到田里,现在先把稻种在秧田上培育,然后移植(即插秧)到大田。陈旉《农书》专门记述了秧田的修治技术,不少地区还发明了插秧工具——秧马。
  其三是,对于水稻栽培的各个环节都讲究精耕细作:秋收后的耕田,务求再三深耕,使土壤疏松细碎;春耕时再三耕、耙,使土细如泥。耕田用牛犁也用踏犁;耘田锄草,有了耘爪、耘荡等工具;水利灌溉在原先的筒车、桔槔之外,出现了效率更大的龙骨车(翻车、踏车),可以把河水抽到一二丈高的稻田中。
  集约化经营的结果,是水稻单位面积产量的增加。当时人说,在两浙路一带,上等水稻田一亩,可以收获稻谷五六石,约为750斤至900斤之间,是相当高的产量。
  另外有两点也颇值得注意。一是江南麦作的推广与稻麦二熟制的形成,标志农业生产水平的一大进步。与此相呼应的是,水稻种植由南向北推广。二是由于商品经济向农村的渗透,农村中开始出现专门种植经济作物——蚕桑、茶叶、蔬菜、漆树、花卉、果树、甘蔗——的专业户,从事个体小商品生产。最突出的是,蚕桑区农家的蚕桑丝织经营,开始从家庭副业中独立出来,形成专业化生产。陈旉《农书》说,湖州地区农家“唯藉蚕办生事”,表明蚕桑经营已经成为他们的主业。
  传统农业的新发展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它为工商业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导致“商业革命”较早的出现,成为宋朝历史的一抹耀眼的亮色。
  这是西方汉学家的看法。他们把宋朝的转折点称为一次“复兴”,或一次“商业革命”。
  费正清和赖肖尔合著的《中国:传统与变革》,关于宋朝的第六章第四节的标题就是“商业革命”四个字。他们写道,宋朝经济的大发展,特别是商业方面的发展,或许可以恰当地称之为中国的“商业革命”。这一迅速发展使中国经济发展水平显然高于以前,并产生出直至19世纪在许多方面保持不变的经济和社会模式。
  斯塔夫里阿诺斯(L.S.Stavrianos)的《全球通史》在“宋朝的黄金时代”的标题下写道:除了文化上的成就外,宋朝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发生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商业革命,对整个欧亚大陆有重大意义。
  这种对历史的解读方式不仅令人耳目一新,而且是言之有据的。
  如果对宋朝的首都东京(开封)与唐朝的首都长安加以分析比较,就可以发现唐宋之间的巨大社会变革,也可以从这个中原大都市中看到商业革命的真实状况。
  唐朝的长安是一个棋盘状的封闭结构,纵横相交的街道形成许多由围墙封闭起来的居民区——“坊”,商业区也封闭在“坊”的区域内,这就是东市与西市。这种封闭性结构在宋朝的开封被打破了。日本学者加藤繁在《宋代都市的发展》中说:“坊的制度——就是用墙把坊围起来,除了特定的高官以外,不许向街路开门的制度——到了北宋末年已经完全崩溃,庶人也可以任意面街造屋开门了。”杨宽在《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一书中,进一步指出,这种变革在五代至宋初逐步显现,随着开封的繁荣,不再有坊市之间的严格区分。
  上一页
  下一页
  这种变革在社会与经济的发展中有着巨大的意义,它适应了商品经济发展的趋势,把商业活动从封闭的“坊”中解放出来,扩散到大街小巷的沿线,形成了近代都市商业街的雏形,为都市商业拓展了新空间,也为都市增添了繁华的商业气息与市井色彩。于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景观:政府宣布取消对于夜市的禁令,商业活动不再有时间限制,开封城内十字大街有所谓“鬼市”——通宵达旦的商业街;马行街北至新封丘门大街,夜市营业到三更,而五更时分又再开张;至于“耍弄去处”(娱乐场所),营业“通宵不绝”。
  开封城的街巷结构截然不同于长安,他的四条御街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相连,此外还有东西向的横街,以及南北向的直街,互相连通成街巷网络,把商业区与居民区交织在一起。在许多交通便利的街巷中,都有繁华的“街市”,行市、酒楼、茶坊、食店、瓦子(娱乐场所)等连成一片,形成摩肩接踵、昼夜喧阗的商业长廊。最为热闹的是以北面御街为中心的街市,从宫城南门(宣德门)东去,有东西向的潘楼街、土市子,南面是界身巷,潘楼街既有集市性质的潘楼酒店,又有金银彩帛的交易所,还有最大的娱乐场所桑家瓦子。北面的马行街,既有马市(交易马匹的市场),又有庄楼、杨楼等酒楼,还有大小货行、医行、药行。再往北的新封丘门大街,有州北瓦子和茶坊、酒肆、饮食店。
  在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面前,一切文字记载都相形见绌。这幅长卷以写实的手法记录了东京开封的街市繁荣景象。画卷从东水门外虹桥以东的田园开始,向西是汴河上的市桥及周围的街市、城门口的街市、十字街头的街市。张择端画了各色人物七百七十多人、房屋楼阁一百多间、大小船舶二十多艘,蔚为壮观,令人目不暇接。画面上有满载货物的骆驼队正在向东出城,城门内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房——孙家正店(酒楼),门前有彩楼欢门,十分富丽堂皇。街道两旁随处可见各类商店的招牌幌子:“王家罗锦匹帛铺”、“刘家上色沉檀栋香”、“刘三叔精装字画”、“孙羊店”之类丝绸店、香药店、裱画店、饮食店,以及豪华的招商旅馆——“久住王员外家”。
  当时开封以经商为业的有二万多户,其中六百四十家资本雄厚的商户,分别属于一百六十行,囊括米、盐、茶等各类商品贸易。号称“正店”的大酒楼有七十二家,兼具饮食与商品交易的多种功能,作为商人验看商品质量、商定价格、签订契约的场所。此外还有三千家称为“脚店”的小酒楼。酒楼、茶坊适应商业大潮,与娱乐场所瓦子,都通宵营业,有“应招女郎”——“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有“陪酒女郎”——“为酒客换酒斟酒”;有“卖唱女郎”——叫做“扎客”或“打酒坐”。显示了开封迥然有别于昔日长安的新潮特色。
  开封城位于汴水(汴河)两岸,汴水北通黄河,南通淮河、长江,因此开封市场上有来自江淮的粮食、沿海各地的水产、辽与西夏的牛羊,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酒、果品、茶、丝绢、纸、书籍,还有日本的扇子、高丽的墨料、大食(阿拉伯)的香料和珍珠。名闻遐迩的东京相国寺的庙会集市,各地来的商品琳琅满目,大山门内出卖飞禽走兽;第二座山门内出卖各种杂货;广场上出卖家用器物,有蒲盒、簟席、屏帏、鞍辔、弓箭、时果、腊脯等;近大殿处,出卖老字号名牌产品:王道人蜜饯、赵文秀笔、潘谷墨;两廊出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首饰、幞头帽子等;大殿后、资圣阁前出卖书籍、古玩、图画、土产、香药之类。
  凡此种种,无不显示商业气息的浓厚,表明这一时期的商业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据黄仁宇《中国大历史》说,当时中国的商品交换的价值,合计相当于1500万至1800万盎司黄金,折合成现在的价值,约合60亿至70亿美元。如此庞大的商品流通量,在当时世界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金属货币已难以适应商品的巨额流通,铜钱、铁钱体积大、分量重,对于长途贩运或巨额批发贸易,十分不便。于是货币发生了突破性变革——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
  上一页
  下一页
  宋真宗时期,益州(今四川成都)十六户富商联手发行一种钱券,称为“交子”,是由商业信用关系孕育出来的纸质货币。宋仁宗时期,政府从商人那里收回了发行纸币的权利,在益州设立“交子务”(按:“务”是机构名称),负责印刷、发行交子。这种政府发行的纸币,面额固定,盖有官印;用户以现钱换取纸币时,要把商业字号登记在册,兑现时按字号销账,以防伪造。随着这种纸币的流通范围日益扩大,中央政府在首都开封设置交子务,负责面向全国的发行事宜。南宋时,纸币逐渐成为主要货币,有四川的钱引、湖广的会子、两淮的交子、东南的会子。所谓“会子”,原先叫做“便钱会子”,“便钱”即汇兑,“便钱会子”就是汇票、支票之类的票据,大约在12世纪中叶,发展为兼有流通职能的纸币。
  纸币的出现,在商业和金融发展进程中的历史意义,无论如何估价都不嫌过分。在欧洲,瑞典是最早发行纸币的国家,时间在1661年,比中国纸币的出现晚了六百多年。
  上一页下一页

  朱熹新儒学:从“伪学”到官学(1)

  理学家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用它来评价朱熹学说,是最为恰当不过的。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人,生活在南宋孝宗至宁宗时代。绍兴十八年(1148年)考取进士,此后担任过一些地方官,但是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儒学。他向程颢的再传弟子李侗学习程学,形成了与汉唐经学不同的儒学体系,后人称为理学、道学或新儒
  学,完成了儒学的复兴,是儒学更新运动在学术上的总结。国际学术界认为,朱熹是孔子、孟子以来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是新儒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思想学说,即所谓“朱子学”,从14世纪开始产生广泛的影响,15世纪影响朝鲜,16世纪影响日本,17世纪开始引起欧洲的注意,1714年在欧洲翻译出版了《朱子全书》。西方汉学家认为,朱熹的方法论基本上是经验主义的唯理论者的方法论,他对儒教世界的影响,可与托马斯·阿奎那对基督教世界的影响相比拟。
  朱熹的一生,始终从事著书与讲学。他的著述极为丰富,《四书集注》等几十种著作大多保存了下来;他的书信、题跋、奏疏、杂文合编为《朱子大全》121卷;他的讲学语录,被编为《朱子语类》140卷。他创办了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培养学生,普及儒学。他的道德学问受到后世的敬仰,思想学说长期流传,渗透于社会的每个角落。
  朱熹认定宇宙间有一定不变之“理”,从“理”与“气”的关系上探讨关于天地万物的哲学意义。他认为“理”先于“气”,“气”依“理”而存在。事物的“理”就是该事物最完全的形式与标准;万物有万理,万理的总和就是“太极”。要了解“太极”,必须从格物致知做起,多穷一物之理,就能够多了解事物之理的全体。在《朱子语类》中记录了他与学生关于理与气的讨论,虽然抽象,却不乏兴味。下面引用几段来加以欣赏:
  ——学生问:“太极不是未有天地之先有个浑成之物,是天地之理总名否?”朱熹答:“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
  ——学生问:“昨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如何?”朱熹答:“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此天地……”
  ——学生问:“必有是理,然后有是气,如何?”朱熹答:“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
  ——学生问:“理在先,气在后?”朱熹答:“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
  ——学生问:“有是理便有是气,似不可分先后?”朱熹答:“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说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却有是气,也须有先后。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
  看来朱熹关于理与气的学说奥妙无穷,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解读方式,但是切不可简单化地说,这就是“客观唯心主义”。新近出版的陈来《朱子哲学研究》说得比较好:理先气后,是朱子哲学的核心问题。它有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早年认为理气无先后,以后认为从逻辑推论,理在气先。朱子的理气学说,论证宇宙本体与万物之性的同一性,论证本原和派生的关系,论证普遍规律与具体规律的关系,论证理与事物的关系。
  朱熹并非迂腐的冬烘先生,他有渊博的学识和精密的分析方法,有相当的自然科学素养。日本学者山田庆儿通过宇宙学、天文学、气象学方面的考察后发现,朱子学体系的主要构成具有鲜明的古希腊哲学中的自然学性质。确实如此,他从高山上残留的螺蚌壳论证此处原先曾经是海洋,由于地质变迁才隆起为陆地。三百年以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也提出了与此相同的看法。
  然而,朱熹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并非上述深奥的哲理,而是通俗的儒学教化。他把《大学》中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加以具体化、通俗化,上自国家的皇帝下至各个家庭的百姓,构建一套周密的社会秩序。他关注社会基层民众的日常言行、所作所为,希望从基层着手,改变家族与村落,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因此他重视儒学的普及化、通俗化,他编著《四书集注》,用理学思想重新解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使理学透过“四书”而深入人心。他编著《小学集注》,旨在教育青少年遵循“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他编著《论语训蒙口义》、《童蒙须知》,对儿童的衣着、语言、行为、读书、写字、饮食等方面的习惯,都提出了道德性的行为规范。例如:
  上一页
  下一页
  ——穿衣:要颈紧、腰紧、脚紧;
  ——说话:凡为人子弟必须低声下气,语言详缓;
  ——读书:要端正身体面对书册,详缓看字;
  ——饮食:在长辈面前,必须轻嚼缓咽,不可闻饮食之声。
  这些规矩在今天的年轻一代“新新人类”看来,似乎过于迂腐、过于苛刻,其实不然。按照朱熹的逻辑,如果连日常生活细节中的良好习惯都难以养成,那么就谈不上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更遑论治国平天下了。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朱熹为什么要强调“持敬”、“涵养”工夫了。他所说的“持敬”,首先要使自身外貌风度得到整肃,要排除杂念,外貌与内心做到表里如一、整齐严肃,可以概括为十二个字: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尊瞻视。他有一句名言:“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意思是说,待人接物必须恭恭敬敬、畏畏谨谨、收敛身心,不要放纵自己。如果人人都如此讲究“修身”,那么整个社会的精神文明也就距离不远了。
  然而,朱熹这样一位道德学问令人敬仰的大师,生前的遭遇十分坎坷、凄凉。当权派出于政治考虑,把他的学说诬蔑为“伪学”,给予严厉的打压、禁锢,成为南宋文化思想界最引人注目的咄咄怪事。在中国历史上,用行政命令手段禁锢一个学派、一种学说,屡见不鲜,它并非学派之争,而是排斥异己的政治斗争手段。在南宋这个内外交困的时代,学术就更为敏感了。在此之前的绍兴年间,就有依附秦桧的官僚攻击程学、洛学,原因就是他们反对“和议”(实即投降),诬蔑这些学派为“专门曲学”,极力主张朝廷应该“力加禁绝”。可见禁锢学派并非学派门户之争,而是明火执仗的政治斗争。
  对朱熹的禁锢也是如此。因为他主张“修政事,攘夷狄”,也就是整顿南宋自身的政治局面,以期达到“复中原,灭仇虏”的目的。也因为他抨击当时朝廷的腐败政治,得罪了当权派。朱熹疾恶如仇,曾经连上六本奏疏弹劾贪赃枉法的台州知府唐仲友,唐仲友的姻亲、宰相王淮授意吏部尚书郑丙攻击朱熹,说什么“近世士大夫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宋孝宗轻信此言,“道学”从此成为一个政治罪状,贻祸于世。宋宁宗即位后,朱熹提醒皇帝防止左右大臣窃权,引起专擅朝政的韩侂胄嫉恨,先是用“道学”之名打击,以后又感到“道学”二字不足以构成罪状,索性把朱熹的道学诬蔑为“伪学”。朝廷大臣忌惮社会舆论,不敢过分谴责朱熹。韩侂胄的亲信、监察御史沈继祖就捏造朱熹的“罪状”——霸占已故友人的家财、引诱两个尼姑作自己的小妾,把朱熹搞得声名狼藉。从此以后,政坛上对朱熹的攻击日甚一日,甚至有人公然上书要求处死朱熹。
  在政治高压下,朱熹不得不违心地向皇帝认罪,无奈地承认强加的罪状:“私故人之财”、“纳其尼女”。为了显示认罪态度的诚恳,他说出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深省昨非,细寻今是”,彻底否定自己的过去。他的门生朋友惶惶不可终日,特立独行者隐居于山间林下;见风使舵者改换门庭,从此不再进入朱熹家门;更有甚者,变易衣冠,狎游市肆,用以显示自己并非朱熹一党。结果当局还是罗织了一个五十九人的“伪学逆党”,朱熹便是这个“伪学逆党”的首领,令人啼笑皆非!
  庆元六年(1200年),朱熹在孤独、凄凉的病榻上与世长辞。朝廷提心吊胆,如临大敌,严加防范,唯恐他的门生在悼念的时候,“妄谈时人短长,谬议时政得失”。
  这场冤案,九年之后终于得到昭雪。朝廷为朱熹恢复名誉,追赠中大夫、宝谟阁学士,他的学说不再是“伪学”,他的门生朋友不再是“逆党”。宝庆三年(1227年),宋理宗发布诏书,追赠朱熹为太师、信国公,鉴于他的《四书集注》“有补治道”,提倡学习《四书集注》。此后朱熹学说作为官方学说,成为声誉隆盛的显学,流传数百年而不衰。
  此一时,彼一时,简直是天壤之别,正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变化之剧烈令人难以置信。政治对于学术的干预,莫此为甚!
  上一页
  下一页

  盛极一时的东西方交往(1)

  大蒙古国横跨亚欧大陆,东起太平洋,西至波罗的海,南临波斯湾,蒙古大汗的金牌可以通行无阻地直达各地,东西方交往盛极一时。
  1245年,罗马教皇英诺森四世派遣天主教圣方济各会创建人普兰诺·卡尔平尼(Giovanni de Plano Carpini)大主教带着教皇致蒙古大汗的书信,出使蒙古。然后带着蒙古大汗贵由致教皇的书信,向教皇复命。这份书信的原件,现在还保存在梵蒂冈的档案中,用波斯文
  书写,上面盖着蒙古大汗的印章。这恐怕算得上是东西方外交史上最早的国书原件,弥足珍贵。
  1253年,法兰西国王路易九世派遣圣方济各会教士卢布鲁克(Guillaume de Rubruquis)前往蒙古,在和林南面的冬季行宫谒见蒙哥大汗,然后带着蒙哥给路易九世的国书返回。不久,他用拉丁文写了出使报告《东方行纪》,成为了解13世纪蒙古的纪实文献。
  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指出,蒙古帝国使得许多区域性文明发生了迅速的相互接触,而在此之前,这些文明在其发展中很少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甚至很少知道同时代的其他文明,它们与同时代的其他文明只是通过传导性的欧亚大地被潜在地联系在一起。在谈到上述欧洲使节访问蒙古之后,汤因比说,在那一度秩序井然的欧亚大平原穿越往返的使团,其文化上的作用远较政治上的成果重要得多。
  在东西方文明的交往中,最有影响的西方使者是意大利人马可·波罗(Marco Polo)。1260年前后,尼哥罗·波罗兄弟来到钦察汗国的都城萨莱、不花剌(今乌兹别克的布哈拉)经商,以后跟随旭烈兀的使臣前往蒙古的上都开平,受到蒙古大汗忽必烈的接见,忽必烈委托他们出使罗马教廷。1271年,马可·波罗跟随尼哥罗兄弟前往蒙古复命,沿着丝绸之路东行,到达蒙古的上都开平,以后侨居中国十七年。
  马可·波罗深得忽必烈的信任,出任元朝官职,游历了大都(北京)、西安、成都、昆明、大理、济南、扬州、杭州、福州、泉州,对所见所闻作了生动的记录。马可·波罗一行凭借大汗发给的银质通行证,沿途得到食物、住宿和安全的保证。他的游记同其他中世纪传说一样,有着一些奇异的故事,欧洲人认为他把元朝中国的辽阔和繁华渲染得太过分,以为是在吹牛。当忏悔牧师在他临死时敦促他收回他的全部谎言时,马可·波罗回答说:我还没有讲出我看到的一半呢!
  马可·波罗确实是在记录他的所见所闻,经过专家们的考证,他的记录基本属实。例如,13世纪末他来到昔日南宋的都城杭州时,不禁赞叹为“世界最名贵富丽之城”。当时南宋刚灭亡不久,劫后余生的杭州,依然人口众多,产业发达,市面繁荣。马可·波罗写道:
  ——“此城有大街一百六十条,每街有房屋一万”;
  ——“城中有大市十所,小市无数”;
  ——“上述十市,周围建有高屋,屋之下则为商店,零售各种货物,其中有香料、首饰、珠宝”。
  正是由于他的记载在欧洲的传播,致使杭州这座花园城市闻名于世。其他的中国见闻记录也如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实况。例如,关于忽必烈时期一些重大政治事件、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物产商业等,都带有很强的写实性。马可·波罗称中国为“契丹”,称南方的汉人为“蛮子”,称北京为“可汗的大都”,称杭州为南方汉人的“行在”,所有这些称呼,都带有宋末元初的时代特色。
  1289年,伊利汗国的大汗阿鲁浑因妃子去世,派遣使者到大都,向元朝皇帝请求续娶,元世祖忽必烈同意把阔阔真公主嫁给阿鲁浑。为了稳妥起见,忽必烈命令马可·波罗随同伊利汗国的使者一起,护送阔阔真公主去伊利汗国。他们一行于1291年初从泉州启程,1293年到达伊利汗国。马可·波罗完成任务后,从那里动身回国,1295年抵达威尼斯。
  不久,马可·波罗在热那亚与威尼斯的战争中被俘,在狱中讲述他游历东方的见闻,被同狱的小说家记录成书,书名《世界的描述》(一曰《世界的印象》)。中译本以冯承钧翻译的《马可·波罗行纪》流行最广,中国读者通过这本书,看到了13世纪中国生动活泼的各个侧面。
  上一页
  下一页
  然而,马可·波罗时代欧洲人对于他“百万牛皮”的成见,至今仍然没有消除。1981年,英国不列颠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伍芳思(Frances Wood)女士在《泰晤士报》发表文章,对马可·波罗到过中国表示质疑。1995年,她的著作《马可·波罗到过中国吗?》在英国出版,进一步论证她的观点。她的结论是: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从未到过任何接近中国的地方,在历史上不朽的《马可·波罗行纪》完全是杜撰之作。她的这种见解,遭到一些学者的反对,也得到几位研究中世纪史的专家的支持。
  中国的元史专家杨志玖首先表示异议,针对伍芳思在《泰晤士报》上的文章,他在《环球》杂志1982年第10期发表文章予以回应。他指出,中国历史书籍中确实没有发现马可·波罗的名字,但是并不是没有一些可供考证的资料。例如,伊利汗阿鲁浑的妃子死后,派遣三位使臣到大都,请忽必烈大汗赐给他一个与王妃同族的女子为妃。元世祖忽必烈同意把阔阔真公主许配给他,三位使臣邀请马可·波罗护送,从海路回国。这些在《经世大典》中有明确的记载,人名、时间都和马可·波罗所说相符。伊利汗国历史学家拉施都丁的《史集》也有相同的记载。这决非偶然的巧合,表明马可·波罗确实到过中国。此外,《马可·波罗行纪》中提到镇江附近有两所基督教教堂,在瓜洲附近的长江中的寺院,即著名的金山寺,都可以在《至顺镇江志》中得到印证。这些目击的记录,决不是“没有到过中国”的人可以“杜撰”得出来的。又如,《马可·波罗行纪》有一章专讲元朝的纸币,说它通行全国,信用程度之高,“竟与纯金无异”,“伪造者处极刑”。这点由1963年河北出土的“至元通行宝钞”的铜版所证实,铜版正中刻有“伪造者处死”五个大字。
  1997年,杨志玖针对伍芳思的著作,在《历史研究》杂志上发表论文——《马可·波罗到过中国:对〈马可·波罗到过中国吗?〉的回答》,全面论述了他的观点:伍芳思虽多方论证,但说服力不强,《马可·波罗行纪》中确有一些错误夸张甚至虚构之处,但准确可考之处也不少,若非亲见便难以解释。
  以后有的中国专家为此写了专著,全面反驳伍芳思的结论。现在看来,说马可·波罗没有到过中国,显然过于武断,难以令人置信。
  元朝的东西交流,除了频繁的陆上交通之外,海上交通也十分发达。蒙古重视色目人的政策,促进了阿拉伯商人渡海东来,东西方贸易日趋繁荣。当时的泉州港,与阿拉伯世界的巴格达港,遥遥相对,成为世界上最繁华的商港。泉州外国商船云集,号称“番舶之饶,杂货山积”。在泉州经商的阿拉伯人蒲寿庚最为有名,世代经营海上贸易,南宋末年曾经出任主管泉州对外贸易的职务——提举市舶使;投降元朝后,先后出任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福建行省左丞,负责与海外各国的通商事宜。此后蒲寿庚父子从事海外贸易达三十年,富甲东南,成为传奇人物。泉州也因海外贸易的发达,吸引各国商人前来居住,城南的“番坊”是各国商人、教士居住区,阿拉伯侨民数以万计。他们中许多人与当地人通婚,死后安葬在那里。今日泉州一带蒲、丁、郭等姓,就是当年阿拉伯人的后裔。
  上一页
  下一页

  靖难之役与建文帝生死之谜(1)

  明太祖朱元璋有二十六个儿子,他因自己出身卑微,当上皇帝后,生怕那些开国元勋“尾大不掉”,将长子立为太子,九子、二十六子早死,其余二十三个儿子都封王建藩。燕王朱棣、晋王朱、宁王朱权等率兵驻守北方,抵御蒙古;周王朱、齐王朱榑等驻于内地各省,监督地方官吏。朱元璋规定,如遇奸臣专权,藩王可以声讨奸臣,甚至可以发兵“清君侧”。他的本意是企图用皇室亲戚来维护皇权,殊不知事与愿违。
  皇位理应由朱允炆的父亲朱标继承,朱标作为长子,早就被立为太子。可惜他英年早逝,死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朱元璋按照嫡长子继承的原则,把长孙朱允炆立为皇储。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病逝,长孙朱允炆即位。出生于洪武十年(1377年)的朱允炆,此时已是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了,书生气十足而又温文尔雅,却缺少祖父与叔父们雄才大略的草莽习气。他在位仅仅四年,就被叔父——燕王朱棣赶下台,祸根是他的祖父朱元璋种下的。
  朱元璋给儿子们封王建藩,并授予他们“清君侧”特权的做法,同样出身卑微的刘邦也采用过。刘邦建立汉朝后,立即分封同姓诸侯王,作为刘家天下的屏障。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同姓诸侯王野心勃勃,与中央分庭抗礼。汉景帝接受晁错的“削藩”主张,引来了藩王的反叛——吴楚七国之乱,他们的借口就是“请诛晁错,以清君侧”。
  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建文帝即位后,那些分封于边疆及内地的藩王们,根本不把这个年轻的侄皇帝放在眼里,他们个个拥兵自重。建文帝时时感受到有着皇叔身份的藩王们的威胁,不得不与亲信大臣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商量削夺藩王的权力。藩王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势力最大的燕王朱棣率先发难,其借口就是援引“祖训”:如遇奸臣擅权,藩王可以发兵声讨,以“清君侧”。于是,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朱棣在他的封地起兵,发动了“靖难之役”,借口是“清君侧”,其实是以声讨齐泰、黄子澄为名,矛头直指建文帝。
  建文四年,燕王朱棣攻下当时的首都南京,建文帝下落不明,一说焚死,一说逃亡,究竟如何,众说纷纭,这就是建文帝生死之谜的由来。
  燕王朱棣为了夺取帝位,必须宣称建文帝已经死亡,否则他就不可能称帝。他在装模作样地多次拒绝大臣们的“劝进”之后,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这样的做法未免有篡位的嫌疑,要摆脱嫌疑,首先必须否定建文帝的合法性。因此他既不给建文帝应有的谥号,也不承认建文的年号,把建文四年改称洪武三十五年,表示他不是继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直接继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就这样,他成为明朝的第三代皇帝——明成祖,第二年(1403年)改元为永乐元年。
  明成祖朱棣为了粉饰夺取帝位的合法性,指使臣下掩盖历史真相,销毁建文时期的政府档案,禁止关于这一事件的一切记叙。光有掩盖还不够,必须篡改历史。于是,这场政变被描绘成这样:建文四年六月,“靖难”的军队打到南京金川门,“建文君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内侍数人而已,乃叹曰:‘我何面目相见耶!’遂阖宫自焚”。史家的春秋笔法已经显露无遗,对朱允炆既不称惠帝,也不称建文帝,而径直改称“建文君”,以表示他并不是帝位的合法继承人;因为无脸见人,才畏罪自杀。燕王朱棣则显得高风亮节,捐弃前嫌,立即派遣太监前往救援,无奈来不及,太监把“建文君”的尸体从火中找出,报告燕王,燕王哭着说:果然如此痴呆?我来是为了帮助你做好皇帝,你竟浑然不觉,而走上绝路!这分明是史官的粉饰之言。假如建文帝不“自焚”,也必死无疑。事实上朱棣上台后,对建文帝的亲信大臣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大屠杀,被人称为“瓜蔓抄”。其残酷的程度可与乃父朱元璋惩处胡惟庸、蓝玉党案相媲美。
  明末文坛领袖钱谦益的《有学集》中有一篇《建文年谱序》,这样写道:他在史局(国史馆)工作三十余年,博览群书,唯独对于“建文逊国”(官方对于朱棣夺取帝位的一种标准宣传口径)一事,搞不清楚,而伤心落泪。原因有三:一是《实录》无征,二是传闻异辞,三是伪史杂出。因此他称赞赵士喆所编《建文年谱》,荟萃诸家记录,再现真相,感人至深,“读未终卷,泪流臆而涕渍纸”。可见从明初到明末,始终有人在探求建文帝的生死之谜。
  上一页
  下一页
  就连明成祖朱棣自己也不相信建文帝真的自焚而死。《明史·胡传》记载,朱棣怀疑建文帝逃亡,派遣户科都给事中胡,以寻访仙人张邋遢(张三丰)为名,暗中侦查建文帝的踪迹。胡在外十四年之久,回朝后,把打听到的民间隐秘与传闻,向皇帝报告,终于使他的怀疑冰释。《明史·胡传》如此写道:“先,(胡)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太监)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你看,朱棣如果相信建文帝已经自焚而死,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明清史专家孟森在《建文逊国事考》中说:如果建文帝已经自焚而
  死,“何必疑于人言,分遣胡、郑和辈海内海外,遍行大索,大索至二十余年之久?”
  即使明成祖朱棣的子孙后代也认为建文帝的下落是个谜。明神宗朱翊钧就是一例。他即位伊始,曾下诏为被杀的建文朝大臣建祠庙祭祀,并颁布《苗裔恤录》,对他们的后裔给予抚恤。看来他对被明成祖赶下台的建文帝颇有一点追怀敬仰之情。万历二年十月十七日,他在文华殿与内阁大学士们谈起建文帝的事,提出了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听说建文帝逃亡,不知真伪如何?再次提出了明朝的第一号无头公案。内阁首辅张居正如实回答:我朝的国史没有记载这件事,听前朝故老相传,说靖难之师进入南京城,建文帝化装逃亡。到了正统年间,有一个老和尚在云南驿站壁上题诗一首,有“沦落江湖数十秋”之句。御史召见此人询问,老僧坐地不跪,说:我想叶落归根。查验后才知道是建文帝。张居正的这一说法,记载在《明神宗实录》,与祝允明《野记》所说大体相同,可见在明中晚期,关于建文帝的下落已经不再忌讳,事实的真相逐渐明朗。
  看来,明人野史关于建文帝逃亡生涯的记载,并非向壁虚构。不妨将其始末简单勾勒如下。
  建文四年六月,建文帝得知南京金川门失守,长吁短叹,想自杀以谢国人。翰林院编修程济说,不如出走流亡。少监王钺跪在地上提醒皇上,高皇帝升天之前,留下一个宝匣,并且交代说,如有大难,可以打开。众人一起赶到奉先殿左侧,打开这个红色宝匣,但见里面有度牒三张,分别写着“应文”、“应能”、“应贤”,里面还有袈裟、僧帽、僧鞋、剃刀,以及银元宝十锭。第一张“应文”度牒写着:“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人等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时分在神乐观的西房会合。”程济立即为皇上剃去头发,换上袈裟、僧帽、僧鞋。吴王教授杨应能表示愿意剃度,随帝流亡;监察御史叶希贤毅然说,臣名贤,无疑就是“应贤”,也剃度改装随从。当时在殿上的五六十人痛哭流涕,都表示要随从流亡。建文帝说,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势必引起怀疑,决定由九人陪他前往鬼门,在神乐观乘船至太平门。少顷,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赶来。一行二十二人开始了流亡生涯。建文帝交代,今后互相以师弟称呼,不必拘泥君臣之礼。兵部侍郎廖平建议,随从不必多,更不可多,挑选没有家室之累又有膂力五人足够,其余遥为应援。当场决定杨应能、叶希贤称为比丘,程济称为道人,这三人左右不离建文帝;其余六人往来道路,运送衣食。第一站来到吴江县的史彬家中。八月十六日,建文帝与两位比丘、一位道人同行,其余人等星散。十月,来到襄阳的廖平家。获悉跟踪者也已到此,大家商议后便决定前往云南。
  明成祖派遣户科都给事中胡前往西南地区,打着探寻道教宗师张三丰(即张邋遢)的幌子,其实是为了侦查建文帝的下落。消息传来,建文帝决定遁迹深山。
  永乐八年三月,工部尚书严震以出使安南(即今越南)的名义,至云南秘密探访建文帝的踪迹。某一天,严震偶然在云南道中遇到建文帝,两人相对而泣。建文帝问他: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严震回答:皇上请便,臣自有办法。夜间,严震自缢于驿站。建文帝见踪迹暴露,再次躲进白龙山。
  长期的野外生活,使得他身心疲惫,颜色憔悴,面容枯槁。到了夏天,又患上痢疾,但因害怕被发现,不敢出山觅食、求医,狼狈到了极点。这时史彬等三人赶来,境况顿时改善。几天后,三人离别,抱头痛哭一场。建文帝交代,今后不必再来,一则道路艰险,二则关津盘查严密。
  上一页
  下一页
  永乐十年三四月间,一直随从建文帝的杨应能、叶希贤相继病逝,建文帝收了一名弟子,赐名“应慧”。永乐十四年六月,建文帝足疾发作,程济进城觅药,才得痊愈。这使建文帝感到危机时时迫近,便口述流亡的经过,由程济笔录,写成《从亡传》,建文帝亲笔写了序言,命程济藏于山岩中。此后几年,建文帝奔走于云南、贵州、四川之间。永乐十八年十月,在程济的陪同下,建文帝登上了峨嵋山,赋诗一首,其中两句为:“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流露了他此时此地思念故国的复杂心情。
  永乐二十二年二月,建文帝东行。十月,在旅店遇到史彬。史彬关切地问起道路起居,建文帝说:近来强饭,精爽倍常。于是同史彬下江南,回到吴江史彬家中。这时史彬的从叔祖史弘从嘉兴赶来,在客堂见到老和尚,问史彬:大师从何而来?史彬不答。史弘把史彬拉出,说:此建文皇帝也。史彬矢口否认,史弘说我曾在东宫见到过,是我的救命恩人。史彬只得如实相告。史弘顿首后,哭泣着询问近况。建文帝说:赖各位从亡者给我衣食,得以周旋于险阻之间。二十年来,战战兢兢,今日想来,可以终老了吧!随后在史弘的陪同下,游览天台山,到宁波渡莲花洋。
  匆匆间,成祖死,仁宗即位,不到一年,仁宗死,宣宗即位,十年后英宗即位。皇帝已经更换了好几个。政治环境的变换,是他再现真身的时候了。正统五年(1430年),正在广西的建文帝对程济说,我决意东行。
  建文帝有文才,流亡中经常诗性大发而赋诗,最著名的一首就是:
  流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人们常说,诗言志。从这些诗中,不难体味到一位流亡皇帝的心灵呼声。巧得很,同寓所的一名和尚,窃得建文帝的诗稿,跑到思恩知州岑瑛那里,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建文皇帝!岑瑛大为惊骇,马上报告藩司。藩司下令把和尚与建文帝一并逮捕,飞章报告朝廷。当朝皇帝下诏:押解回北京。皇帝命御史在宫廷中审讯,那和尚称:年九十余,且死,想葬于祖父陵墓旁。御史说:建文君生于洪武十年,现在是正统五年,当六十四岁,何得九十岁?后来查实得知,这和尚名叫杨应祥,钧州白沙里人。报告皇帝后,和尚被判处死刑,下锦衣卫监狱关押。建文帝此时把实情告诉了御史,御史秘密上报皇帝,皇帝派曾经服侍过建文帝的老太监吴亮探望虚实。建文帝见到吴亮,脱口而出:你难道不是吴亮?吴亮说:不是。建文帝纠正道:我有一天在便殿就餐,吃子鹅,一片肉掉到地上,你手里拿着壶,趴在地上把它吃掉了。还说不是你!吴亮伏地大哭。他知道建文帝左脚趾有黑子,查看后果然,想不到几十年后能够见面,痛哭流涕,不能仰视。于是,皇帝下令把建文帝迎入宫中西内养老,宫中人都叫他“老佛”。寿终正寝后,葬于西山,不封不树。因为很难给他一个名分,所以成为一座无名墓。
  以上是野史根据传闻描绘的一段失落的史事,建文帝生死之谜,在几十年以后,终于有了一个真相大白的结果。
  由于建文时期的档案史料已被销毁,《明成祖实录》又充满谎言,已经难以核实其正确性究竟有多少。因此清代学者颇多怀疑,例如万斯同在《明史稿·史例议》中就说:“明代野史之失实,无有如建文逊国一事。”乾隆时正式出版的《明史》,卷四惠帝纪,在写了建文帝焚死之后,又加上“由地道出亡”一段文章,依然是一团迷雾。因此现在要确切考证建文帝的下落,犹如雾里探花,那只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上一页
  下一页

  “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1)

  晚明史上轰动一时的东林书院,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创建,天启五年(1625年)被政府当局禁毁,只存在了短短的二十一年,却在当时社会激起巨大反响,成为政治家们关注的焦点,推崇它的赞誉为文化盛举,诋毁它的斥责为讽议朝政。与它同时代的人对它的看法已经十分歧异,到了清朝编纂《明史》时,关于它的追述已经不是原先的本来面目,以致影响了今日历史学家对它的判断与定位。
  晚近出版的《中国历史大辞典》有关条目写道:“万历中,无锡人顾宪成革职还乡,与同乡高攀龙及武进人钱一本等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评论时政。不少朝臣遥相应和,失意士大夫闻风趋附。时人谓之东林党。”而所谓“东林党”则被解释为“明后期以江南士大夫为主的政治团体”。把东林书院定位为“评论时政”的“政治团体”,把东林书院与“东林党”之间划上了等号。东林书院是一个“政治团体”吗?东林书院是一个“党”吗?看来似乎有重新加以检讨的必要。
  东林书院原本是宋儒杨时的讲学场所。杨时师事二程(程颐、程颢),研究孔孟之道,告老致仕后,在无锡城东创办东林书院,在此著书讲学。元末时书院废弃,成为寺庙。明朝成化年间(1465—1487年),无锡人邵宝试图在此重建东林书院,没有成功,便在城南另外建立一个东林书院,王阳明还为此写了一篇《城南东林书院记》。杨时书院在城东弓河畔,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在此旧址重建东林书院后,城南东林书院逐渐荒落,无人知晓。幸亏康熙《东林书院志》的编者严瑴写了《两东林辨》,人们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城南东林书院。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吏部验封司员外郎顾宪成,因议论“三王并封”以及会推阁员事宜,与内阁意见不合,被革职为民,回到家乡无锡,他的兄弟顾允成、朋友高攀龙也脱离官场回到无锡,与士子们一起讲求学问,有意复兴杨时的书院。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等得到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支持,修复杨时的祠堂,又由志同道合者募捐出资重建精舍,这就是以后名噪一时的东林书院,号称“东南讲学之盛遂甲天下”。
  能够使上自公卿下至布衣“虚己悚神,执经以听”的东林书院的吸引力何在?它的宗旨又是什么呢?
  按照顾宪成、高攀龙的解释,他们是想通过书院的讲学,继承儒家的正统学脉,纠正风靡一时的王阳明心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倾向,拨乱反正,回归程朱理学。顾宪成在他的文集《泾皋藏稿》中,多次谈到阳明学的流弊:“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也就是说,对儒学经典的解读采取一种轻率、随意的态度。因此他为东林书院草拟的“院规”,明确提出,遵循朱熹白鹿洞书院的“学规”,要点就是“尊经”——尊重儒学经典,以“孔子表彰六经,程朱表彰四书”为榜样,意在纠正文人的不良学风——厌恶平淡,追求新奇,结果腹空而心高。他如此描述这种不良学风:“一则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一则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结果孔子的一腔苦心,程朱的穷年毕力,都付诸东流。”从中不难看出,顾宪成创办东林书院的宗旨,在于正本清源,使士子们了解孔孟以来的儒学正统,不为异端邪说所迷惑。
  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在书院的讲义——“东林商语”、“东林论学语”,充分反映了这一点。书院的日常功课及议论焦点,并不在政治,而在学术。它的影响巨大的讲会,即每月一次的小会(十四日至十六日),每年一次的大会(春季或秋季),以往人们多误解为政治性集会,其实不然。
  东林讲会到底议论些什么呢?“东林会约”有明确规定:“每会推一人为主,主说《四书》一章,此外有问则问,有商量则商量。”很显然,大家聚集在一起,研读《四书》中的一章,互相切磋,加深理解。顾宪成为他的弟弟顾允成所写的小传中说,每年一次大会,每月一次小会,顾允成进入讲堂,侃侃而谈,远必称孔子孟子,近必称周敦颐、程颐、程颢。如果有人发表“新奇险怪之说”,他立即脸色大变,坚决拒绝。
  你看,轰动全国的东林讲会,根本不是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样,群情激昂地抨击朝政,而是书生气十足地研讨《四书》的经义,从孔孟一直谈到程朱。这种规矩,在顾宪成去世后,继续主持书院的高攀龙、吴觐华仍然坚持,在“东林会约”中再三强调:东林的教导原本出于程朱,以“穷理致知”为目的,对于儒学经典的研读必须经年累月,做到出口成章。
  上一页
  下一页
  其中的缘由是容易理解的。顾宪成与高攀龙等人罢官下野,对于政治纷争久已厌倦,回归故里,以创办书院来寄托心志,只谈学问,不谈政治,似乎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渴望。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十月二十一日,顾宪成接到皇帝的圣旨,任命他为南京光禄寺少卿,希望他出山为朝廷再度效力。顾宪成立即写了辞呈,理由是他已经步入老年,“目昏眼花,老态尽见”,并且早已不问政治——“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乱于不问,以自便其身”。也就是说,进入深山密林,远离现实政治,是顾宪成追求的理想境界。他
  对政治已经不感兴趣,把自己看作一个“桃花源中人”。他在给挚友李三才的信中,真诚地吐露了这种心声,表示专心办好东林书院,优游于林间水下,不再过问政治,是他晚年的追求。他在信中这样写道:东林书院是他的“书生腐肠未断处”,与同志一起切磋学问,声誉渐旺,可以不虚此生了。一旦要我放弃,实在有所不忍。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他现在是日出而起、日中而食、日入而寝,专注于诗书文字,“门以外黑白事寂置不问”,“应酬都罢,几如桃花源人,不复闻人间事”。
  这是他真实心态的流露,与高攀龙所说“当今之世乃扰攘之秋,只可闭门潜修”,是默然契合的。高攀龙对他的老师赵南星说,他已经处在“入山闭关”的状态,既然是山中人,如果不一味静默就不能做学问,而且“世局如此,总无开口处,总无著心处,落得做个闲人”。
  顾、高二君子以如此精神状态主持东林书院,当然要把“莫谈国是”作为“院规”。确实,东林书院的院规中有“九损”——禁绝九种不良习气,明确告诫书院同仁不得“评有司短长”、“议乡井曲直”,这就意味着,不得评论政府官员及地方政治。吴觐华遵循这一既定方针,重申书院规则时,特别强调以下两条:其一是禁绝议论,“自今谈经论道之外,凡朝廷之上、郡邑之间是非得失,一切有闻不谈,有问不答,一味勤修讲学”;其二是,不得把社会上“是非曲直、嚣陵诟谇之言”带到东林讲会上,不得把外界的政治性文件——“飞书、揭帖、说单、诉辨之类”,带进东林书院大门。
  凡此种种,都彰显东林书院为学问而学问,远离现实政治的标榜,没有停留于口头,而是付诸实践了。近人不加细察,却把它误解成为一个议论政治的讲坛、改革政治的团体。
  美国学者贺凯(Charles O.Hucker)在《明末的东林运动》一文中说得好:“明末东林运动的失败,代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恶劣政治势力斗争的一个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美国学者费正清与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革》一书中论及东林书院时,写道:东林书院“以一场道德的改革运动重新确立儒家行为的传统准则”,“他们强调道德完善的极端重要性”。
  所谓重整道德,广义地说,可以包括两个层次:在朝为官,整顿君臣的政治道德;在野为民,整顿士子的学术道德。东林书院关注的当然是后者,通过讲学来纠正弥漫于社会的王学流弊,正如华允谊《东林续志序》所说,由于王阳明学说深入人心,使得程朱理学的正脉处于边缘化状态,顾宪成、高攀龙创复书院,阐释儒学正脉,予以纠正。顾、高诸君子要拨乱反正,要救世,而救世的手段就是“相期于道德”,改变“任心而废学”、“任空而废行”的空疏学风。他们把这种以道德救世的思想在东林书院中具体化了。
  东林书院那些谦谦君子们,以澄澈明净的心境来对待他们视为灵魂寄托的学问功夫,用一种近乎宗教般虔诚的态度来对待讲学。无怪乎吴觐华要说:“宗教者,奉泾阳(顾宪成)、启新(钱一本)、景逸(高攀龙)三先生之教,宗而主之也。”称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上一页
  下一页

  东林非党论(1)

  晚明政治史上的“东林党”,人们耳熟能详,习以为常,很少有人反问一句:东林究竟是不是一个“党”?是政党还是朋党?这并非故意耸人听闻,而是以现代历史学家的深邃目光追寻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上真的存在过一个“东林党”吗?
  “党”这个字,在现今国人的话语体系中的含义,主要指“政党”。政党是近代政治的产物,17世纪英国出现辉格党、托利党之前,并无政党。就中国而言,1894年出现兴中会之
  前,也无政党之可言。中国古代史籍中常见的“党”,是朋党之“党”,而非政党之“党”,例如东汉的“党锢之祸”,晚唐的“牛李党争”,北宋的“新党”、“旧党”,南宋的“伪学逆党”等,几乎无一例外是朋党或是被对立面诬陷为朋党的。“东林党”当然也是如此。汉字的特性往往一字多义,朋党之“党”,与政党之“党”,是同一个字。在英文中,政党之“党”是Parties,朋党之“党”是Factions,区分得一清二楚,决不至于把朋党误为政党。
  《剑桥中国隋唐史》写到“牛李党争”时指出:“这种派别不论在当时或在后世历史记载中都被称为‘党’(Factions),但决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政党中的‘党’(Parties)”;“中国的政治理论通常都认为,如果准许在朝廷结成朋党(朋党乃是广泛的政治活动的必然结果),那么,人们所期待的能实现长治久安的道德和社会秩序便要可悲地受到损害”;“‘党’这个字表示道德败坏,它对指控者和被指控者都有威力,都可能遭到贬谪”。
  毫无疑问,史籍中所说的“东林党”之“党”,是朋党而不是政党。黄仁宇在《剑桥中国明代史》第九章写到“东林书院和朋党之争”时,明确指出:“东林党不是这个用语的现代意义的政治党派。翻译为‘党派’的‘党’字有贬义,在意义上更接近诸如‘派系’、‘宗派’或‘帮伙’一类的词。成员的身份没有固定的标准,开始时,‘党人’从他们的敌人得到这个称号。”这是对于史料有了精深理解之后的准确表达。
  其实东林无所谓“党”,“党”是它的政敌强加的,东林诸君子并不自称为“东林党人”。道理是很显然的,孔子在《论语》中教导他的弟子“君子群而不党”,以继承并发扬孔孟儒学正统为己任的东林诸君子,对此是深信不疑的,“结党”是正直人士所不齿的,决不可能自诬为“党”。正如《东林同难列传》所说,顾、高诸君子在东林书院“偕诸同志以道学相切磨”,受到海内士大夫的敬仰,跟从的人日益增多,于是,“邪臣遂指之为门户”。此处所谓“门户”,按照当时人的习惯,是朋党的同义语。《明史·孙丕扬传》说:“南北言官群击李三才、王元翰,连及里居顾宪成,谓之‘东林党’。”这就是东林书院被称为“东林党”的由来。
  李三才是万历后期官僚队伍中少见的干才,万历二十七年他出任漕运总督、凤阳巡抚,政绩卓著,颇得人望。万历三十六年,内阁中朱赓病逝,李廷机又借口生病闭门不出,只剩下叶向高一人苦苦支撑,补充阁员便成为当务之急。此时李三才已经在漕运总督之外加上了户部尚书、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头衔,成为理想的候选人。当时政坛上派系林立,互相倾轧,内阁权臣李廷机企图阻止李三才入阁,指使其亲信弹劾李三才贪、险、假、横,给李三才勾画一副贪官嘴脸,并且无中生有地说李三才“党羽日甚”,一下子就把此事定位于“结党”的层次上。御史徐兆魁与之一唱一和,在“结党营私”上大做文章,影射李三才身后有一个“党”,而且这个“党”是“藉道学为名”的,含沙射影地指向东林书院。书生气十足的顾宪成写信给内阁大学士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为李三才辩护。政敌们抓住把柄,攻击顾宪成“讲学东林,遥执朝政”,与李三才结成“东林党”。
  在这场风潮中,御史徐兆魁表现得最为恶劣,多次在奏疏中诬陷东林书院与顾宪成,说什么“今日天下大势尽归东林”,“今顾宪成等身虽不离山林,而飞书走使充斥长安(指北京),驰骛各省,欲令朝廷黜陟予夺之权尽归其操纵”。为了搞臭“东林党”,他肆意捏造东林书院“挟制有司,凭陵乡曲”的罪状,几乎每一条都离奇得令人难以相信。例如:东林书院在浒墅关附近的小河向来往商船收税,胁迫浒墅关的官吏以“修书院”的名义向东林书院送银两;又如:东林书院的成员到各地讲学,动辄一百多人,要县衙门迎接款待,每次耗费银子二百两上下;再如:东林书院的讲会“杂以时事”,它的讲义刊印出来,涉及地方政治事宜,各地方政府必须照办。如此等等,都是信口雌黄编造出来的。
  上一页
  下一页
  这种不择手段的攻击引起了正直人士的愤怒,光禄寺丞吴炯对徐兆魁捏造的东林书院罪状一一予以驳斥。他以确凿的事实指出:浒墅关附近小河根本无法通行商船,只能通行小船,从来无税;来参加东林讲会的人都是自费,书院从未向浒墅关官吏索要银两;东林讲会的经费都来自参会者捐资,从不接受县衙资助;至于讲会“杂以时事”云云,更为无稽之谈,他说:“会中之规,每日轮客一位,讲书一章,互相问难,青衿皆得质所疑。讲毕,童子歌诗一章,遂散。举坐无哗,并不谈时事。即民风土俗与会友家常之事,亦置不言,奚关各邑
  之行事?”
  万历四十年五月,顾宪成在一片诽谤声中与世长辞,触发了正直人士为他辩护洗刷的激情。然而,此后对东林书院的攻击愈演愈烈,诬蔑它是“遥制国是”的“党”。以讲学为宗旨的东林书院被看作一个“党”,无异于重演南宋时禁锢朱熹办书院讲学的“伪学逆党”之禁,是不祥之兆。南京工科给事中喻致知在奏疏中点明了这一点:“伪学之禁,盛世不闻,仅于宋季见之”,并且忧心忡忡地指出:“伪学之禁网益密,宋之国祚亦不振”,提醒当权者深长思之。
  到了天启初年,一些原先与东林书院有关的人士回到了政坛,把重整道德的精神带到官场,与魏忠贤及其“阉党”展开了殊死较量。魏忠贤之流把凡是反对“阉党”专政的人一概斥为“东林党”,把原本子虚乌有的“东林党”当作一个组织实体,开出黑名单,重演一次“党锢之祸”。
  魏忠贤的亲信卢承钦编成《东林党人榜》,开列“东林党人”三百零九人,用奏疏的形式于天启五年呈报朝廷,由专擅朝政的魏忠贤把它向全国公布。其政治意图十分明显,一方面要证明“东林党”是一个政治实体;另一方面示意政府部门按照这个名单清除异己势力。
  与此同时,一贯与东林书院为敌的吏部尚书王绍徽,仿照《水浒传》一百零八将的名号,编了一本黑名单,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东林点将录》。此后接二连三还有《东林同志录》、《东林籍贯录》、《盗柄东林伙》等。
  值得注意的是,王绍徽在《东林点将录》中,把李三才、叶向高列为“东林党”的一、二号领袖:“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把李三才、叶向高作为“东林党”的领袖,并非王绍徽的发明。万历四十二年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就扬言:十余年来东林书院的不肖之徒,为了“号召徒党”,“外资气魄于李三才,内借威福于叶向高”。其实十分牵强附会。李三才本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东林”的一员,他公开声明,东林是东林,李三才是李三才,两者不可混为一谈。至于叶向高,根本与东林毫不相干,他在政治上一向倾向于沈一贯的“浙党”,按照当时的朋党政治标准来划线,“浙党”是东林的对立面。由此可见,这个黑名单完全是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而炮制出来的,毫无事实根据。
  如果说李三才是“东林党”的第一号人物,叶向高是“东林党”的第二号人物,那么按照党同伐异的原则,他们二人理应密切配合。当李三才呼声甚高时,叶向高为何不大力支持,援引他入阁,营造一个“东林内阁”,而是多次请求皇帝批准李三才辞职?当东林人士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时,叶向高很不以为然,主张由他出面调停,才可以避免大祸。魏忠贤早就对叶向高动辄掣肘有所不满,碍于他的元老重臣身份,才让他以辞职的体面方式下台,但是必须使他在政治上声誉扫地,于是硬把他与李三才捆绑在一起,成为“东林党”的领袖。
  1957年出版的《东林党籍考》,依据《东林党人榜》、《东林点将录》所提供的名单,对所谓“东林党人”逐个写出小传,却并未考辨真假是非。既然此书名为“东林党籍考”,顾名思义必须客观地考辨哪些人不能列入“东林党籍”,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份名单是魏忠贤为了打击异己势力而炮制出来的,事实真相并非如此。然而《东林党籍考》上的第一、第二号人物依然是李三才、叶向高,其他人物也出于上述黑名单,该书的出版无异于肯定了《东林党人榜》、《东林点将录》的可信性,与历史真相相去甚远。
  上一页
  下一页
  《晋书·卻诜》说:“动则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罔,诬罔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对于晚明朋党风潮中的“东林党”,也应作如是观。
  鉴于“东林党”的称呼容易产生误解,不少学者在论述这段历史时,不称“东林党”而称“东林运动”,大概便是出于这种考虑。《剑桥中国明代史》的第九章“隆庆和万历时期”,出于黄仁宇的手笔,在写到“东林书院与朋党之争”时,措辞非常谨慎,特别避开“东
  林党”的字样,而采用“开创东林运动的人”、“东林运动的成员”之类说法。韩国汉城大学教授吴金成在《明清时期的江南社会》中也有类似的表述:“以东林书院为中心的讲学运动即东林运动”,“所谓东林运动是通过讲学所产生的乡村评论和舆论集中为主的活动”。
  如此看来,以往人们习以为常的“东林党”提法,实在有改一改的必要了。
  上一页
  下一页

  “海禁”与“倭寇”(1)

  明朝建立后,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除了政府与海外国家保持朝贡贸易关系外,其他民间海上私人贸易一概禁止。明太祖洪武时期一再下令:“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申禁人民无得擅自出海与外国互市”。明成祖永乐时期稍有松动,但依然把“海禁”政策当作不可违背的“祖训”。此后,“海禁”政策时紧时松,总的趋势是以“禁”为主。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伴随着西方国家来到中国沿海,把中国卷入“全球化”贸易之中,海外贸易的需求日益增长,“海禁”政策显得愈来愈不合时宜。
  当时的中国与海外各国维持着一种传统的朝贡体制,明朝皇帝以“中央之国”的心态,把周边各国都看作是它的藩属,构成一种藩属国向宗主国的朝贡关系。万历《明会典》关于“诸番国及四夷土官朝贡”事宜,有这样的记载:
  东南夷:朝鲜、日本、琉球、安南(越南)、真腊(柬埔寨)、暹罗(泰国)、占城(越南)、爪哇、苏门答剌(印度尼西亚)、琐里、苏禄(菲律宾)、古里(印度)、满剌加(马来西亚)、榜葛剌(孟加拉)、锡兰山(斯里兰卡)、吕宋(菲律宾)、木骨都束(索马里)等;
  北狄:鞑靼、瓦剌(蒙古)等;
  东北夷:海西女真、建州女真等;
  西戎:哈密、畏兀儿(维吾尔)、撒马尔罕(中亚)、天方、默德那(阿拉伯)、乌思藏(吐蕃)等。
  朝贡的前提是,这些国家接受中国皇帝的承认与册封,在国王交替之际,以及庆慰谢恩典礼之际,必须派遣使节前往中国觐见皇帝,呈献贡品,并且接受皇帝的赏赐(称为回赐)。这就是朝贡体制,一种以中国为中心的呈放射状的,用朝贡—回赐方式维系的国际关系。因此朝贡体制的政治意义是首要的,经济意义是次要的。在朝贡中附带进行一些贸易,称为朝贡贸易,或者叫做贡舶贸易、勘合贸易。无非是两种形式,其一是,随同朝贡使节来到中国沿海的港口,在主管外贸的市舶司的主持下,就地与中国商人进行贸易;其二是,朝贡使节抵达北京后,随行的商人可以在礼部接待外宾的会同馆附近,与中国商人进行贸易。这些贸易都是朝贡体制的附属部分。
  这种状况显然与当时已经初露端倪的“全球化”贸易格格不入。
  日本学者滨下武志的专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指出,从14世纪至15世纪以来,亚洲区域内的贸易在逐步扩大,存在三个贸易圈:一个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贸易圈,一个是以印度为中心的南亚贸易圈,两者之间还有以若干贸易中转港为中心的亚洲贸易圈。新航路与新大陆发现以后,西方国家的商人为了购买亚洲的商品,携带大量白银,也加入到这些贸易圈中来。因此以中国为中心的贸易圈,正在发生新的变化。
  长期以来众说纷纭的“倭寇”与海上走私贸易,放到这样的背景下来考量,许多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日本与周边其他国家一样,与明朝维系着朝贡贸易,朝贡船队必须持有明朝礼部颁发的“勘合”(通行证),才可以在浙江市舶司所在地宁波上岸,再在安远驿的嘉宾堂歇脚,一面上岸进行贸易,一面等候朝廷的入京许可。一旦获得许可,使节一行携带国书、贡品以及携带的货物,在明朝官员的护送下前往北京,下榻京师的会同馆。在向朝廷递交国书、贡献方物后,携带的货物可以在会同馆附近进行交易,买入非违禁货物。据田中健夫《倭寇与勘合贸易》的研究,从建文三年(1401年)到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将近一个半世纪内,日本遣明使节所率领的船队,共计十八批。由于嘉靖二年(1523年)日本大内氏与细川氏两大集团在宁波发生“争贡”事件,使朝贡贸易出现危机,成为“后期倭寇的发端”。
  宁波“争贡”事件,给明朝内部主张严厉实行海禁政策的官僚找到了一个口实:“祸起市舶”——祸根是由朝贡贸易引起的。礼部没有权衡利弊得失,便贸然关闭宁波的市舶司,停止了日本的朝贡贸易。官方的合法贸易渠道被堵塞,而日本与中国之间的贸易难以得到满足,为海上走私贸易提供了一个有利时机。根据《筹海图编》记载,当时日本对中国商品的需求量很大,其中包括生丝、丝绵、棉布、绵绸、锦绣、红线、水银、针、铁锅、瓷器、钱币、药材等等。如此巨大的一个市场,如此巨大的利润(例如生丝运抵日本后,价格高达十倍),对商人的诱惑力之大可想而知,要想禁,是禁不住的。于是乎,嘉靖年间东南沿海私枭船主与土豪相结合,挟制官府,大张旗鼓地进行海上走私贸易,海盗与沿海贫民也介入走私贸易队伍,与之遥相呼应。由于他们与日本商人进行贸易,在遭到官府取缔时,采取武装对抗,被人们称为“倭患”。
  上一页
  下一页
  人们对于“倭寇”一词,容易望文生义,其实,所谓“倭寇”需要具体分析。《中国历史大辞典》的“倭寇”条说,倭寇是指“明(代)时骚扰中国沿海一带的日本海盗”云云,过于简单化。根据田中健夫的研究,“倭寇”一词,最初出现于404年的高句丽“广开土王碑文”。它的含义是多种多样的,有“高丽时代的倭寇”、“朝鲜时代的倭寇”、“嘉靖大倭寇”等,甚至还有“吕宋岛的倭寇”、“南洋的倭寇”、“葡萄牙人的倭寇”。其中规模最大的是14世纪至15世纪的倭寇,以及16世纪的倭寇。前者主要在朝鲜半岛与中国东北沿岸活
  动,是日本人与朝鲜人的联合体;后者大部分是中国的海上走私贸易群体,日本人的数量很少。山根幸夫在《明帝国与日本》一书中,谈到“后期倭寇”(即“嘉靖大倭寇”)时,强调以下两点:一是后期倭寇的主体是中国的中小商人阶层——由于合法的海外贸易遭到禁止,不得不从事海上走私贸易的中国商人;二是倭寇的最高领导者是徽商出身的王直——要求废止“禁海令”,追求贸易自由化的海上走私贸易集团的首领。
  被称为“倭寇王”的王直,是徽州商人,长期从事对日本的贸易。在遭到官军围剿之后,逃往日本萨摩的松浦津,以五岛列岛为根据地,还在平户建造了第宅,拥有一支庞大的船队,自称“五峰船主”,又称“净海王”、“徽王”。他不时前往浙江、福建沿海,进行大规模的走私贸易和海盗活动。他的队伍中确有一些“真倭”,那是受王直集团雇佣的。正如王守稼《嘉靖时期的倭患》一文所说:“大量史料证明,历史的真实情况似乎与以往流行的说法相反,嘉靖时的‘真倭’,反而倒是受中国海盗指挥,处于从属、辅助的地位。”
  那么,为什么长期以来把“倭患”说成是日本海盗的入侵呢?原因是复杂的。一是其中确有一些日本人,即所谓“真倭”;二是王直等人有意制造混乱,以假乱真,保护自己;三是明朝平倭将领为了冒报战功,虚张声势。无怪乎当时人说:“官兵利于斩倭而得重赏,明知中国人,而称倭夷,以讹传讹,皆曰倭夷,而不知实中国人也。”
  王直曾经向政府当局提出“开港通市”的要求,希望放弃不合时宜的海禁政策,使海上私人贸易合法化。他在接受朝廷招抚后所写的《自明疏》,希望政府在浙江定海等港口,仿照广东事例“通关纳税”,恢复与日本的朝贡贸易关系,那么东南沿海的“倭患”就可以得到解决。平倭总督胡宗宪表面上答应“姑容互市”,在王直投降后,却出尔反尔,于嘉靖三十八年年底,在杭州官巷口闹市,把王直斩首示众。
  王直的死,并没有使“倭患”消停,恰恰相反,激起了他的部下极大的怨恨和疯狂的报复,“倭患”愈演愈烈,海禁与反海禁的斗争愈来愈尖锐了。
  在此之前,对倭寇素有研究的唐枢写信给胡宗宪,分析了中外贸易的大势,以及倭患的根源。他指出:第一,中国与外国的贸易难以禁绝,海禁只能禁止中国百姓;第二,嘉靖年间的倭患起源于海禁政策的不合时宜——“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转而为盗”;第三,所谓倭寇其实是中国百姓——嘉靖三十一年“海上之为寇”,次年“各业益之而为寇”,再次年“良户复益之而为寇”。他对倭寇的分析洞若观火,道出了事实真相。
  无独有偶,稍后的谢杰在《虔台倭纂》一书中对倭寇的分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倭夷之蠢蠢者,自昔鄙之曰奴,其为中国患,皆潮(州)人、漳(州)人、宁(波)绍(兴)人主之也”;“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他认为,从海上贸易的视角看来,导致“倭患”的原因是“海禁之过严”。可谓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因此,海禁一日不解除,祸患始终存在。王直死后,徽商在海上依然相当活跃,后继者有徐惟学、徐海,都被当局看作“倭寇”。而日本的平户港一直是当时中日贸易的重要据点。真正解决“倭患”的关键之举,并非戚继光、俞大猷的平倭战争,而是朝廷政策的转换。隆庆元年(1567年),当局宣布实施比较灵活的政策,取消海禁,允许人民下海前往西洋、东洋贸易。既然民间海上贸易合法化,所谓“倭患”也就烟消云散了。以此为契机,东南沿海的私人海上贸易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
  上一页
  下一页

  晚明的历史大变局(1)

  ——“全球化”贸易与白银资本
  当代德国历史学家耶格尔(Friedrich Jaeger)在他的一本近著中意味深长地指出,历史意识并非只瞄向过去,历史恰恰是为了未来而回顾往事。“历史”这个意义构造物,具有人的时间意识的双重意向延伸,一是经历和期待的延伸,一是保留和要求的延伸。
  这种思路是具有启发意义的。当代中国正处于新的历史大变局之中,历史学家理所当然要去关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历史大变局。近年来,晚清史尤其是晚清的历史大变局,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也许与此不无关系。
  历史的大变局并非仅限于晚清,晚明也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过。
  突然提出晚明的历史大变局,并非故意耸人听闻,而是希望人们放宽历史的视野,回过头去看一看16世纪下半叶至17世纪中叶的中国曾经发生的巨变,不仅对于重新评估晚明史,而且对于认识晚清史,都有莫大的好处。
  “全球化”初露端倪的时代。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世界历史出现了大变局,历史学家称为地理大发现时代或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航海家发现了绕过非洲好望角通往印度和中国的新航路,以及美洲新大陆,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西方历史学家把这一标志作为中世纪与近代划分的里程碑,并非毫无道理。这一转折,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全球化”的初露端倪。从此,人们的活动不再局限于某一个洲,而是全球各大洲,包括新发现的美洲。人们的视野与活动所及,不再是半个地球,而是整个地球,因此称之为一个“全球化”初露端倪的时代,是毫不为过的。
  在一般人心目中,“全球化”似乎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才出现的新事物,其实不然。美国学者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O.Keohane)与约瑟夫·奈(Joseph S.Nye)在他们的论著《全球化:来龙去脉》中,对“全球性因素”与“全球化”的界定是具有历史纵深感的:“全球性因素是指世界处于洲际层次上的相互依存的网络状态。这种联系是通过资本、商品、信息、观念、人员、军队,以及与生态环境相关的物质的流动及其产生影响而实现的”;“我们认为,全球性因素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现象。而全球化,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指全球因素增加的过程”。有的学者倾向于认为:“全球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世纪末开始的地理大发现时代,此后世界市场从欧洲拓展到美洲、亚洲和非洲,世界各大洲之间的经济联系大大加强,国际贸易迅速增加,世界市场雏形初具,“全球化”初露端倪。
  倘若以为这是初出茅庐者的一家之言,那么不妨看一看权威的见解。当代著名学者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的一大贡献就在于,它以一种历史的深邃感阐述了“世界体系”的起源,即16世纪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开始以西北欧为中心,形成“世界性经济体系”,它是崭新的“世界上前所未有的社会体系”。年鉴派大师布罗代尔在他的巨著《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的第三卷中,阐述了“世界经济”与“经济世界”的形成过程,他认为,“世界经济”延伸到全球,形成“全世界市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的转折点就是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由于15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欧洲一鼓作气地(或几乎如此)挪动了自己的疆界,从而创造了奇迹”。
  美国学者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震动国际学术界的著作《白银资本》,其副标题就叫做《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而他所讨论的时间段,恰恰是1500年至1800年。在他看来,1500年以后的几个世纪已经有了“经济全球化”。在他的研究框架中,“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地区。他比沃勒斯坦、布罗代尔更加明确地认定,从地理大发现到工业革命之前的时代,已经是一个“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如果问题到此为止,那么还不至于引起众说纷纭的争论。弗兰克的创造性在于,突破欧洲中心论的窠臼,明白无误地指出,1500年至1800年,“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是世界经济的中心,换言之,当时的经济中心不在欧洲,而在亚洲特别是中国。
  上一页
  下一页
  晚明中国:贸易顺差与巨额白银资本的流入。在这个“全球化”初露端倪的时代,中国当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好望角进入印度洋,占领印度西海岸的贸易重镇果阿、东西洋交通咽喉马六甲,以及香料群岛以后,从1524年起,在中国东南沿海进行走私贸易。当葡萄牙人获得澳门贸易的许可以后,澳门开始成为沟通东西方经济的重要商埠,成为晚明中国对外贸易
  的重要渠道,也是晚明中国在大航海时代与全球经济发生关系的中介。它的意义,不仅对于葡萄牙,而且对于中国,都是不可低估的。澳门从16世纪80年代进入了黄金时代,一跃而为葡萄牙与印度、中国、日本贸易航线的重要枢纽港口。以澳门为中心的几条国际贸易航线第一次把中国商品运向全球各地。例如:澳门——马六甲(马来西亚)——果阿(印度)——里斯本(葡萄牙);澳门——长崎(日本);澳门——马尼拉(菲律宾)——阿卡普尔科(墨西哥);澳门——东南亚。澳门就这样成为中国通向世界各国的航运中心,把中国纳入全球经济体系之中。澳门的转口贸易,把中国卷入全球贸易网络之中,使中国经济首次面对全球(东半球与西半球)经济的新格局。
  晚明历史大变局的帷幕慢慢揭开。
  西班牙人的东来,大大拓展了这种历史大变局的深度与广度。西班牙人到达美洲以后,绕过美洲南端,进入太平洋,来到菲律宾群岛。1580年以后,西班牙的马尼拉当局,为生丝、丝织品、棉布、瓷器等中国商品,找到了一条通向墨西哥的航路——太平洋海上丝绸之路。这迥然不同于以往的海上丝绸之路,它不再局限于东北亚或东南亚,而是越过大半个地球,由亚洲通向美洲的远程贸易。“马尼拉大帆船”(Manila Galleon)满载中国商品,横渡太平洋,前往墨西哥。这就是驰名于历史的、持续了二百多年的沟通马尼拉与阿卡普尔科的大帆船贸易。马尼拉大帆船运去的中国商品,特别是生丝与丝织品,在墨西哥、秘鲁、巴拿马、智利都成了抢手货,并且直接导致西班牙美洲殖民地以本地蚕丝为原料的丝织业的衰落。1637年,墨西哥一家以中国生丝为原料的丝织厂拥有一万四千名工人,由此可见运抵墨西哥的中国生丝数量是何等巨大!
  “马尼拉大帆船”的货源来自福建沿海的自由贸易港——月港(以后升格为海澄县),由于它的繁荣,一直有“小苏杭”的美誉。随着贸易的发展,福建商人逐渐移居马尼拉,专门从事贸易中介业以及其他工商业。因此史家评论说,马尼拉不过是中国与美洲之间海上丝绸之路的中转站,“马尼拉大帆船”严格说来是运输中国货的大帆船。美国历史学家苏尔兹(William Lytle Schurz)在《马尼拉大帆船》(The Manila Galleon)中指出:“中国往往是大帆船贸易货物的主要来源,就新西班牙(墨西哥及其附近广大地区)的人民来说,大帆船就是中国船,马尼拉就是中国与墨西哥之间的转运站,作为大帆船贸易的最重要商品的中国丝货,都以它为集散地而横渡太平洋。在墨西哥的西班牙人,当无拘无束地谈论菲律宾的时候,有如谈及中华帝国的一个省那样。”
  稍后来到远东的荷兰人,为了和葡萄牙、西班牙展开商业竞争,1602年建立了统一的“联合东印度公司”,这就是在远东显赫一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它把总部建在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而把目光盯住东南亚、日本和中国。16世纪末至17世纪中,东方的商业大权几乎为荷兰人所独占,他们以马来半岛、爪哇、香料群岛为基地,向中国和日本发展,台湾很快成为进口中国商品的固定贸易中转地。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新兴的欧洲强国,在与中国的贸易中,无一例外地都处于贸易逆差之中,而中国始终处于贸易顺差之中。由于这种贸易以中国的丝绸为主角,因此被西方学者概括为“丝——银”对流。以葡萄牙而言,它从澳门运往果阿、里斯本的中国商品有生丝、丝织品、黄金、水银、麝香、朱砂、茯苓、瓷器等,其中数量最大的是生丝;而它从里斯本、果阿运回澳门的商品有白银、胡椒、苏木、檀香等,其中数量最大的是白银。这些白银是墨西哥、秘鲁生产的,由葡萄牙、西班牙商人运往塞维利亚、里斯本,再运往果阿。以至于当时的马德里商人说,葡萄牙人从里斯本运往果阿的白银几乎全部经由澳门进入了中国。以西班牙而言,正如布罗代尔在《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所说:“美洲白银1572年开始一次新的引流,马尼拉大帆船横跨太平洋,把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同菲律宾首都连接起来,运来的白银被用于收集中国的丝绸和瓷器、印度的高级棉布,以及宝石、珍珠等物。”
  上一页
  下一页
  这种结构性贸易逆差,所反映的决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贸易问题,而是贸易各方生产水平、经济实力的体现。葡、西两国及其殖民地无法用香料等初级产品与中国工艺精良的高级商品在贸易上达成平衡,必须支付巨额白银货币。关于这一点,弗兰克《白银资本》说得最为深刻:“外国人,包括欧洲人,为了与中国人做生意,不得不向中国人支付白银,这也确实表现为商业上的‘纳贡’”;“‘中国贸易’造成的经济和金融后果是,中国凭借着在丝绸、瓷器等方面无与匹敌的制造业和出口,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都是顺差”。他进一步发挥
  道:“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尼德兰(荷兰)或18世纪的英国在世界经济中根本没有霸权可言”;“在1800年以前,欧洲肯定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
  弗兰克的这种大胆论断,引起了外国学者和中国学者的异议。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当然可以继续讨论。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它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晚明历史大变局的存在,以及中国在其中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这种情况是和晚清历史大变局截然不同的。
  不论你对此作何评价,巨额白银资本的流入中国总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历史事实。日本学者百濑弘、美国学者艾维四(William S.Atwell)等对此作过深入研究。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中国学者全汉升,他的论文《明清间美洲白银的输入中国》、《自明季至清中叶西属美洲的中国丝货贸易》、《明季中国与菲律宾的贸易》等,从大量第一手资料中提炼出结论:1571年至1821年间,从美洲运往马尼拉的白银共计4亿西元(比索),其中二分之一或更多一些,流入了中国。全氏的这一研究成果受到西方学者的广泛关注,布罗代尔说“一位中国历史学家最近认为,美洲1571至1821年间生产的白银至少有半数被运到中国,一去而不复返”,就是征引全汉升的观点。
  有鉴于此,弗兰克对巨额白银资本流入中国问题做了一个系统总结,他在《白银资本》的第三章“资本周游世界推动世界旋动”的第一节“世界货币的生产与交换”中,全面回顾了这一问题的研究状况。关于本文探讨的晚明时期,即16世纪中期至17世纪中期,美洲生产的白银30000吨;日本生产的白银8000吨;两者合计38000吨;最终流入中国的白银7000或10000吨。因此在那一百年间,中国通过“丝——银”贸易获得了世界白银产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相比较而言,弗兰克的估计比全汉升保守多了,即便如此,世界白银产量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通过贸易的手段流入中国,足够令人震惊了。
  这无论如何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辉煌!
  这种辉煌出现在晚明时期,它以无可争议的姿态显示,以往的所谓定论——晚明时期中国经济已经走上了下坡路,是多么不堪一击。
  由于中国出口的商品如生丝、丝织品、棉布、瓷器等,主要来自太湖流域,以及东南沿海地区,巨额白银资本的流入,毫无疑问刺激了这些地区经济的蓬勃发展,市场机制的日益完备。全汉升不无感慨地说:“由此可知,在近代西方工业化成功以前,中国工业的发展,就其使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具有强大的竞争力来说,显然曾经有过一页光荣的历史。”这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历史课题。近年来,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年)》,以及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就是为此而作出的努力,令人耳目一新。给人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在欧洲工业革命发生以前,中国江南的经济水平是领先于欧洲的,至少并不比欧洲落后。
  上一页
  下一页

  帝国的政治体制(1)

  满族建立的清朝,为了减少汉族的疑惧与隔阂,减少改朝换代的剧烈动荡,基本上沿用明朝的政治体制,给人一切照旧的延续感。中央政府仿照明朝制度,设置内阁、六部、都察院,以及通政司、国子监、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等。吏、礼、兵、刑、户、工六部的负责人,尚书满汉各一员,左右侍郎也是满汉各一员,意在满汉官员互相牵制,但其职权比明朝有所削弱,无权决定大政方针,只限于办理具体事务。都察院的负责人,左都御史满汉各一员,左副都御史满汉各二员,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由外省总督、巡抚兼任,其职权也比
  明朝有所逊色,已经没有封驳诏令、巡按各省的权力,仅限于稽查官府、纠察官员而已。
  地方政府机构基本上沿袭明制,分省、道、府(州)、县四级。全国有十八个省和五个特别行政区。十八个省是:直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四川、贵州、云南、广西、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湖南、湖北。五个特别行政区是:内蒙古、青海蒙古、喀尔喀蒙古、西藏、新疆。省的最高军政长官是总督或巡抚,总督与巡抚在明朝是中央派往地方的差遣官,清朝成为常驻各省的最高军政长官。总督一般统辖两个省的军政与民政,也有单辖一省的(如四川、直隶)。巡抚只管辖一个省,他们与总督并没有上下级关系,直接向皇帝负责,互相制衡。
  道的长官是道员(别称道台),府的长官是知府,县的长官是知县。道下设直隶州、厅,与府平级;府下设州、厅,与县平级。京师所在地顺天府,盛京所在地奉天府,与省平级。盛京是清朝的发祥之地,定都北京后,盛京成为留都,设立内大臣一员、副都统二员,统辖东北地区。以后又把盛京总管改称盛京昂邦章京、镇守辽东等处将军,此外增设宁古塔昂邦章京(后改为宁古塔将军),统辖吉林、黑龙江地区。
  但是,它毕竟是满族建立起来的政权,不可避免地带有强烈的满族色彩,八旗制度与议政王大臣会议便是最突出的表现。
  八旗制度。满族在关外的军队称为八旗兵,它源于八旗制度。八旗是满洲早期的兵民合一的社会组织,建立于努尔哈赤时期,它的编制大体如此:
  每三百人编为一个牛录(牛录即满语“大箭”,汉语译为佐领);
  五个牛录编为一个甲喇(甲喇即满语“队”,汉语译为参领);
  五个甲喇编为一个固山,每个固山各有黄、白、红、蓝旗帜为标志,因此汉语把固山译为旗。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正蓝旗、镶黄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合起来就是八旗。
  也就是说,在每一个旗下面,有五个队;每一个队下面,有五个大箭。在这种严密的编制下的满人,既是民,也是兵,所谓“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无事耕猎,有事征调”,全民皆兵。每一个旗由一个满洲贵族统领,称为固山额真,译成汉语就是旗主。以后在满洲八旗之外,又有蒙古八旗、汉军八旗,事实上已有二十四旗,仍然称为八旗。编入八旗的人,称为旗人或旗下人。
  顺治以后,满洲八旗中的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称为“上三旗”,因为皇帝曾经是这三旗的旗主,所以号称“天子自将”,皇帝的警卫部队都由这三旗的子弟担任。其他五旗则称为“下五旗”。
  八旗有京营与驻防之分。所谓京营,又称禁旅(中央禁军),约有十二万人。所谓驻防,即地方警卫部队,负责地方镇抚,由将军、都统负责。将军位高权重,可以监督地方上的总督、巡抚,分别驻扎在江宁(南京)、杭州、广州、荆州、成都、西安、宁夏、绥远,部队约有十万人。
  天下太平以后,享乐腐化之风在八旗中盛行,八旗子弟游手好闲,不习武艺,战斗力急剧下降。顺治皇帝在位的后期,就发现这种苗头,他说,今日八旗人民懈怠于军事,终于导致军旅败坏,没有了先前的盛况。到了康熙时期“三藩之乱”爆发时,八旗兵已经毫无战斗力,只得依靠绿营兵。
  绿营兵是入关以后改编或新招的汉军,因为军旗为绿色,故称绿营兵。在北京的巡捕营,隶属于步军统领,约有一万人。在各省共有六十余万人,由各省的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统辖。平定“三藩之乱”时,朝廷调动了四十万绿营兵,每次战役都是绿营兵冲锋在前,八旗兵在后跟进。
  上一页
  下一页
  议政王大臣会议。清朝虽然沿用明朝的内阁制度,表面上是最高行政机构,却并无多大实权。有关军国大事的决策权,由凌驾于内阁之上的议政王大臣会议操纵。
  议政王大臣会议,也称国议,全由统率八旗的满洲王公贵族组成。由于他们掌握兵权,由他们作出的决定,称为议政王大臣决议,对皇帝也有约束力,内阁不过是执行议政王大臣决议的办事机构而已。这种体制固然可以限制皇帝的独裁,却极容易滋生一些议政王大臣专
  权跋扈的倾向,事实上顺治、康熙时代已经屡屡出现这种状况。
  顺治时代,由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辅佐年幼的小皇帝福临。多尔衮运筹帷幄,位高权重,被尊称为“皇父摄政王”,议政王大臣会议听任他摆布。所谓“皇父”云云,据郑天挺的考证,并非皇帝父亲的意思,而是满洲旧俗的“亲贵爵禄”。至于和“皇父”相关联的“太后下嫁多尔衮”的传说,被渲染为清初三大疑案之一,是毫无根据的穿凿附会之词。对此,孟森已有精辟的考证。
  顺治十八年(1661年),二十四岁的顺治皇帝去世,临死前留下遗诏,由四名元老重臣辅佐他的儿子玄烨(即康熙皇帝),朝廷大权操纵在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等议政王大臣手中。索尼病死后,鳌拜诬告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迫使皇帝下令处死苏克萨哈。鳌拜终于大权独揽,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康熙八年(1669年),十六岁的康熙皇帝初露雄才大略,机智果断地逮捕鳌拜,以三十条罪状判处他死刑,鉴于他的战功,减刑为禁锢终身。由于议政王大臣势力强大,在剪除鳌拜及其党羽以后,先后出现了索额图、明珠专权的局面。这使得康熙皇帝深深感到,必须削弱议政王大臣的权力,加强皇权。于是,他在康熙十六年设立南书房,选择人品与才学兼优的汉人官僚作为秘书班子,替皇帝批答奏折,起草谕旨。
  雍正皇帝即位以后,继续削弱议政王大臣的权力,在宫内建立军机房,选择亲信满汉大臣参与机务,处理军机大事。以后又把军机房扩大为军机处,直接听从皇帝指挥,总揽全国军政大权,成为最高决策机构。到了乾隆时代,彻底消除了八旗旗主干政的权力,下令取消了议政王大臣会议。
  上一页
  下一页

  康熙的文治(1)

  康熙皇帝是清朝最堪赞誉的贤明君主,武功与文治都无与伦比。平定三藩之乱(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叛乱);遏制沙皇俄国的扩张,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划定中俄东段边界;平定割据台湾的郑氏集团,使台湾回归祖国;率领军队征讨厄鲁特蒙古的准噶尔部,击败它的首领葛尔丹。康熙皇帝武功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几件大事,彪炳于史册而毫无愧色。
  更值得关注的是他的文治,令人刮目相看。在他的倡导下,编成了收字四万九千多的《康熙字典》,一百八十卷的《大清会典》,一百零六卷(拾遗一百零六卷)的《佩文韵府》,九百卷的《全唐诗》等鸿篇巨制,并且企划了一万卷的《古今图书集成》。他还豁达大度地派遣耶稣会士到全国各地测量,制作了中国第一部实测地图《皇舆全览图》。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深受康熙皇帝的器重,在他第五次南巡时,交待曹寅编辑、出版《全唐诗》的任务,这是他十分看重的大型文化工程项目,力图在显赫的武功之外,突显自己的文治。曹寅正好是一个恰当的人选,他既是满洲亲信,又是一个在汉人文学圈内崭露头角的诗人,而且他先后担任的江宁织造和两淮巡盐御史,都是肥缺,有足够的财力资助这一文化工程。曹寅团结了一大批江南文人,在不到两年时间里,完成了收罗二千二百多诗人、四万八千九百多诗作、篇幅达九百卷的《全唐诗》,为康熙的文治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文治的另一方面是对宋学的提倡。
  清朝文化中最鼎盛的部分,首先是以经学为中心的学术。这一时期经学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超过了两汉以来的经学,经学研究扩展到一般学者中,使之成为一门学问,具有学术性,是两汉经学所无法比拟的。以程朱理学为主的宋学成为主流,是一大特点,这与康熙皇帝的提倡有很大的关系。
  在康熙以前,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宋学,学者们一边讲学一边钻研宋学,继承儒家正统学脉,阅读经典原著,进行踏实的研究。到了康熙时代,学者们停止了浮而不实的讲学(讲会)活动,专心对儒学原典进行深度探究。孟森《明清史讲义》中说,“圣祖尊宋学”,“欲集宋学之大成”,是切中肯綮的。江南名士徐乾学收集宋朝经学家著作,编成《通志堂经解》,就是集宋学之大成的尝试。李光地、熊赐履都是以宋学名臣而得到康熙皇帝的宠信。他们著书立说,以尊程朱、崇正学、辨道统为己任。因为这个背景,康熙一朝,宋学名臣辈出,诸如陆陇其、汤斌、张伯行、于成龙、陈鹏年、赵申乔等人,不仅对于宋学的发扬光大有所贡献,而且自身的道德、操守也成为一时的楷模。
  在清朝诸帝中,康熙最值得表彰的是他以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充满自信的心态,接纳耶稣会士以及他们所带来的西学。内藤湖南在《清朝史通论》中说:“康熙帝是个对西洋学术非常感兴趣的人,又有统一各民族的雄心,因此,绝对不是只尊重中国学术的人,在尊重中国学术的同时,对西洋的学术也很尊重,大量地使用西洋人。”事实确实如此。
  耶稣会士南怀仁受到康熙皇帝的重用,是由于他在南怀仁身上看到了西洋人比中国人具有更精密的、实用的知识,因此要他制造新的天文观测仪器;并且规定,以后的天文历法工作,一定要由西洋人主要负责。在南怀仁的影响下,中国学者梅文鼎写了《历算全书》,成为中国人研究西洋数学的奠基之作。康熙本人在这方面不仅大力提倡,而且身体力行。在新旧历法的争论中,他为了判明其中的是非,破天荒地努力学习西洋数学。在第一历史档案馆还保存了当年康熙的“算草”——演算数学的草稿纸,以及他使用过的三角尺、圆规、计算器。一个皇帝竟然如此认真学习西方的科学,是前所未有的,以后也不曾再有,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对于康熙任用传教士绘制中国地图,感到意外了。以前的中国地图缺乏地理学、测量学的支撑,用现在的眼光看来,是十分奇怪的示意图。传教士用西洋的做法,测量土地的经纬度,确定城市的方位,用实地勘测的方法绘制的《皇舆全览图》,至今仍保存在第一历史档案馆。
  上一页
  下一页
  中国和俄国的尼布楚条约谈判,康熙皇帝任命内大臣索额图为首席代表,同时委任传教士徐日升、张诚作为参谋官随同前往。他们两人的回忆录,记载了这一段历史,成为早期中俄关系史的珍贵文献。
  康熙皇帝还大力支持西医的传入中国。传教士白晋、张诚向他讲解西洋科学知识,由于他的患病而中止,却为白晋、张诚提供了向他讲解西洋医学知识的机会。康熙病愈后,仔细
  阅读他们编译的西医讲义,非常赞赏。他希望传教士推荐西洋医生前来中国。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他在给大学士明珠等人的谕旨中说,鉴于南怀仁年事已高,听说澳门有同南怀仁一样熟悉历法的人才,希望你们会同礼部,请南怀仁推荐,同时推荐精通医术的人才。
  南怀仁神甫察觉到这是一个传教事业的契机。在利玛窦以后,耶稣会士能够得到朝廷重用,主要得益于他们在天文历法方面的专长,参与历法的修订工作,清朝初年,汤若望神甫、南怀仁神甫接连担任主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负责人。但是由于西洋天文学和中国天文学在理念方面的差距,使南怀仁感到,继续向中国输入西洋的天文历算,可能会影响传教事业。康熙皇帝对西洋医学的兴趣,使他预感到,派遣传教士医生可能是有助于传教事业的最佳选择。双方的共同愿望,促成了西学东渐的中心,由天文历算转向了医学。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西医进入中国的高潮。
  根据康熙皇帝的要求,精通医术的传教士陆续来到北京,进入宫廷。其中有颇受康熙器重的外科医生兼药剂师——法国耶稣会士樊继训(Pierre Frapperie),康熙皇帝御医、外科医生——意大利耶稣会士何多敏(Giandomenico Paramino),宫廷药剂师——葡萄牙耶稣会士魏哥儿(Miguel Vieira),在京行医三十二年的外科医生——意大利修士罗怀中(Giovanni Giuseppe da Costa)等人。他们在中国的行医活动,为西洋医学在中国的传播打开了局面。康熙皇帝的大力提倡,功不可没。
  在这种情况下,西方传教士的传教活动也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到了康熙后期,由于所谓“礼仪之争”,显示了中西文化之间的隔阂,使得传教士的活动受到了障碍。康熙皇帝派遣耶稣会士白晋作为他的特使,随同罗马教皇特使铎罗(de Tournon)回到欧洲,解决礼仪纠纷,但是没有成功。铎罗代表教皇宣布在教会中禁止中国的礼仪,使得双方矛盾激化。清朝方面则采取了比较灵活务实的对策。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的一道皇帝谕旨宣布,西洋人必须领取内务府颁发的“印票”(执照)后,才可以在中国传教,没有领取“印票”的传教士必须离开中国,但是具有西洋技艺的传教士不在驱逐之列。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皇帝在接见福建的传教士时,再次重申传教士中的“会技艺人”不在驱逐之列。他还授意罗马教皇派来的神甫,写信给教皇:西洋人受大皇帝之恩深重,无以图报,今特求教皇选拔具有天文、律吕、算法、画工、内科、外科等学问的传教士,来中国效力。康熙皇帝在“礼仪之争”日趋尖锐化的情况下,依然表现出一个大国君主的宽容风度,没有盲目排外,为当时的中西文化交流留下了精彩的一页。
  康熙时代,西方传教士受到了礼遇,得以深入宫廷,深入上层政坛。不仅如此,在皇帝多次南巡中,沿途都把会见天主教传教士作为议事日程。传教士普遍满意于皇帝对他们的关注,皇帝给传教士留下了令人喜爱的形象。耶稣会士白晋两次受到接见,并且陪伴南巡,使他以后有机会向皇帝介绍欧洲的科学和医学,对皇帝有了深切的了解。后来白晋写了康熙皇帝的传记,在西方引起巨大反响。传教士们把中国的真实情况介绍给欧洲,使欧洲人对中国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在欧洲人心目中,中国是一个当时世界上最辽阔、最富饶,管理最完善,发展水平最高的国家。欧洲的启蒙思想家,包括莱布尼茨(1645—1716年)、伏尔泰(1694—1778年)、魁奈(1694—1774年),都受到了影响。给他们影响最深的是,清朝通过竞争性考试选择最有教养的人为官,使中国因此而避免了欧洲世袭贵族政治的弊端。他们认为,中国更接近欧洲从未实现的柏拉图理想——由哲学家皇帝统治的国家。西方古典经济学奠基人亚当·斯密在1776年发表的《国富论》中,根据这些记载,对18世纪的中国作了这样的评论:
  上一页
  下一页
  ——中国极其辽阔的国土,数量庞大的居民,气候的多样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不同省份产品的多样性,还有大部分省份之间利用水上运输的方便交通,使得那个如此辽阔的国家,单靠自己的国内市场,就足以吸纳极大量的商品,并容许甚为重要的劳动进一步细分工。中国的国内市场在规模上大概比欧洲所有各国加在一起的市场小不了多少。
  康熙皇帝在位的六十一年,奠定了清朝的盛世,无怪乎有的历史学家把他与俄国的彼得
  大帝相比拟。
  上一页

About Me

Pudong, Shanghai, Shanghai, China
Project manager